少年独自坐在桥底，看着街道上车水马龙。每月一次的香火集市，沿河两岸的街道人来人往，像是桥头卖鱼阿朱竹篮里的死鱼，拥挤在一起，互相翻着白眼。
生于斯长于斯，阿轲现在却对这里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尽管自家就住在桥另一头不远的巷子中，但已这河水为界，镇子却像是被天然划分为东西两半。为何会如此？就像媚眼如丝的姑娘对着情郎说，你不可以过来啊，那憨憨的少年便立在原地，镇子也是如此。而阿轲觉得自己像是落入水中的柳叶，不是从哪条柳枝落下来，也不知会随水流去往何方。
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倒映在桥洞上，也映在阿轲脸上。少年从怀中拿出一片紫藤叶，生涩地吹奏起来。是不成调子的声音，完全北桥面上嘈杂的叫卖声所淹没。
小镇唯一能用树叶吹出曲子的，是药铺的一位小伙计。那铺子在小镇最东边。每当没有客人的时候，伙计就会斜倚在门槛旁，拿出一片刚刚采摘的嫩叶，拭去清晨的露水后，开始吹奏。
简简单单的调子，听得久了，也不会觉得乏味，却总是有种浅浅的愁思。
那些叶子都是阿轲摘的。阿轲无事时，总是跑去小镇东头，听这伙计吹那树叶，镇子上好多孩子也愿意听，一片小小的树叶，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魔力。可每次都为伙计带树叶的，只有阿轲一个。
伙计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伙计姓刘，笑起来双颊有两个小酒窝。作为小镇唯一的药店，这铺子记录着一镇人的生老病死。姓刘的伙计也与形形色色的人打着交道。
张家为老丈夫求药的妻子，李家那求子的儿媳妇，以及那带着紫藤花香气的女孩。
少女走进店里时，伙计正站在柜前，聚精会神的背着医书。
白薇，微苦...
少女轻轻的咳嗽，伙计的心也跟着轻轻的跳动。
少女指指耳朵，又摆摆手，示意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伙计突然觉得这样的女孩不应该站在日光下，日光也不忍心落在她身上，怕压垮她。
伙计曾跑去问那坐诊的郎中，却只得到一阵摇头叹息。
自那之后，少女就时常来这拿药。
自那之后，伙计就总是为她取药。
可两人从未说过一句话。是的，有什么可说的呢，说出来也传不到她耳中。唯一能做的，就是靠在门口，看着她悄悄远去的身影，期望她可以回头看一眼自己。
又是只能目送她离开，苦恼又怨恨这样的自己的伙计折下门旁的树枝，胡乱的挥舞。
可这一次，女孩回头了，有些讶异地看向他，却是向他微微一笑。
自那之后，每次来买药，伙计就会拿起一片树叶，放在唇边，轻轻吹奏。女孩则会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伙计。两人目光交错，唯有相视一笑。
阿轲放下树叶，恶作剧般的把脚放入河水中，来回摆动，扑腾起一阵阵水花。如果让先生看到，一定又是一阵责骂。可惜了，夫子不会看到，因为夫子此时一定正在小酒家喝酒呢。想到这，阿轲噗嗤一笑。
对阿轲来说，香火集市唯一的好处，就是学堂会在这一天放假。所以今天，阿轲可以在这里一直待到晚上。
据说每月的集市结束后，这河的水神就会出来，搜集家家户户的香火，所以这集市便被称为香火集市。到底有没有水神呢？老一辈人会说有，年轻一辈会把这当做晚上哄自家孩子入睡的故事，至于小孩子们，则更希望水神能给自己零用钱，可以去买走街串巷的阿龙的冰糖葫芦和泥人。
阿轲是相信有水神的，更相信水神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也很想向水神许愿有吃不完的糖葫芦，以及完整的一套泥人。
但现在，阿轲想见水神，有其他原因。
家中的枣树死了。
阿轲的父母商量说“过几天找韩木匠，把这枣树给阿轲打个新书桌吧。”
阿轲很想要一个新书桌，在夫子的学堂，是要学生自己从家中带书桌的。阿轲的那个旧书桌，已经很有年头，阿轲的爹小时候还曾在上刻过字。
每次夫子讲课时，这个服侍了一家两代人的元老，都会抗议似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再说自己应当颐养天年了，早已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这并不意味阿轲希望那颗枣树被锯子锯断树干。
阿轲曾见过一户人家，为了盖新屋而找木匠砍树。那铁锯在树干上划来划去，很快那颗大树就被锯开树皮，一片片木屑在空中飞舞。可很快，铁锯就拉不动了，那些细小又狰狞的锯齿，竟让老树硬生生蹦去一块。
最后，那老树还是倒了，是被木匠用斧子一点点砍断的。为此，那户人家还给木匠赔笑脸、加工钱。
围观的人也是啧啧称奇，说这树再过几年说不定要成精的。可阿轲只是觉得疼，那树一定很疼。
阿轲想让枣树活过来。
那枣树脾气很大，一定像自己一样，忍不了疼。
说枣树脾气大，是因为它有时会结许多枣子，有时又只有了了几颗。不过阿轲觉得这不能怪枣树，那是枣树的脾气，大家都去打枣子，那枣树记得疼，来年就不敢再结那么多枣子，过了两年，不在记恨了，又多结一些。
现在阿轲只希望水神早点来，否则自己回去太晚的话父母一定会担心。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阿轲渐渐睡着了。太阳西沉，街道行人也越来越少。
等阿轲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悄悄挂在天边，是又大又圆的月亮。
是有人拍了拍阿轲的肩膀。
阿轲转头，看见有人和自己一样，坐在桥洞。
“你是谁？”阿轲问。
声音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桥洞中回荡，荡漾出一层层的波纹。
那人没有言语，只是拍拍阿轲的肩膀，示意他走出桥洞。
阿轲走出桥洞，瞬间感觉眼前开阔起来。
月光下，阿轲仍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觉得那是一个与自己仿佛大的少年，那是一种奇怪的朦胧感觉，可阿轲出奇的没有感到诧异。
“陪我玩吧。”那少年突然开口说。
阿轲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害怕。夜间的小镇与白天全然不同。白天还热热闹闹的街道如今阒寂无人，家家户户都已熄灯。虽然已是春天，晚间的凉气仍是让阿轲抑制不住的微微战栗。偶尔有躲在暗处角落的不知名虫豸吱吱作响。
那少年不在理会阿轲，朝着河岸走去。
“小心”阿轲赶忙向少年喊。
但少年已经一脚踏出河岸，没有阿轲害怕的扑通落水声。另一只脚跟着踏出，少年就这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立在了水面上。
少年转身，又看向阿轲，“陪我玩吧。”
阿轲睁大眼睛，想起了那个传说，你是水神吗？
一瞬间阿轲只觉得天旋地转，昏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发现自己也躺在水面上。四周是一层薄薄的雾气，渺茫而虚幻。
阿轲低头，忍不住啊的一声喊出来。
只见水面之下，整个小镇倒影其中。从水面望去，屋顶一砖一瓦，自家那棵枯死的枣树，都清晰可见。最奇怪的是，就连天空中的月亮，也落在了水下。那靠近水面月光，仿佛触手可及。
那少年又毫无征兆的来到阿轲身边。这次，阿轲终于看清他的脸。那少年眉角细长，双眸黝黑而深邃，宛如一块浑圆剔透的琥珀，没有一丝杂质。身着一件看不出材质的长袍，铺开在水面上。
是清澈的令人平静的少年。
“我...我要许愿。”阿轲回过神来，不再惊讶于眼前的一切，直接向少年说出自己的目的。
“你想让哪枣树复活，对吗？”
“是的，”阿轲用力点头，“水神大人真是厉害。”
不聊那少年却摇摇头，说“我不是这里的水神，(我来这里，只是为寻找一口井。)”
阿轲疑惑，“你不是水神，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口井。”
“什么井？我们这只有两口井，河东一口河西一口。”
“都不是。”少年笑笑，伸手向水下一指。
阿轲随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是看到小镇静静映在水中。突然，阿轲身子一怔。
“你也发现了吗？这小镇就是一口大井。”少年吃吃地笑了起来“地为笼，你我都是井中人。”
阿轲听不懂少年的话语，也不想深思，只是问“你能让那棵枣树复活吗？”
“可以啊，不过你要陪我玩一个游戏。”
“好。”阿轲想也没想就说。
“那你就先回去吧，游戏马上就会开始的吆。”少年说完，轻轻点了一下阿轲的额头。
等阿轲回过神来，已经又回到桥边。抬头一看，月亮也老老实实的挂在天上，只是身边的少年却已不见。
阿轲对月亮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夏天，他经常会在夜间捉蝉蛹。那时头上的明月不仅陪在他身旁的伙伴，也为他照亮了回家的路。自己所住的泥瓦巷，到夜间抬头望去，就会看到两侧高高的墙壁中间，一轮明月高悬。
阿轲向着月亮所在的方向走去，可一回头，发现身后又有一个月亮，阿轲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赶忙揉了揉眼睛，可一低头，水中也出现了两个月亮的倒影，一样的大一样的圆。
阿轲在六岁时就发现了，其实河水的两侧，街道、建筑都一模一样，就好像镜中的影子一般。如今，连月亮也要左右各一个了吗？
阿轲觉得有些害怕，他不应该自己独自一人回来，最起码也要让少年陪自己一起的。
最后，是河那边的一户人家把阿轲送了回来。说是这孩子着急回家，找错了门，结果跑到他们家去了，还吓得大哭。
阿轲的爹和那户人家连声道谢。
阿轲呆呆的看着一切，想向父母解释，可不是为何，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阿轲急了，想大声的喊，可父母却像没有听到，只是与那户人家客气的说着什么。
最后，眼前的一切都消散不见，阿轲睁开眼睛，梦醒了。
那一夜，阿轲又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伙伴趁父母不在打枣子吃。满树的枣子纷纷落下，如下暴雨一般。
父母回来后，就只剩空空如也的枣树，以及满地的枣核。
阿轲赶忙供出了自己的两个同谋，就他们两个就吃光了树上一半的枣子。
父母无奈的摇摇头，就进屋去了。
至于另一半？另一半当然是我吃的啦。阿轲心中想。
第二天，阿轲走到院子里抬头一看，那棵枣树已经长满嫩绿叶子，正随风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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