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不是你?”
男朋友转过身,将胡萝卜,碎掉的蒜,软塌塌的面条从厨房水池里捞起来,伸过手给她看。
女朋友凑上去,眯起眼睛看了一小会儿。接着转过头写她的稿。
“不是我。”
“别来!”男朋友提高了音量,把手伸到她面前来,“昨天你做的拌面,里面是不是有胡萝卜。”
“你每天不在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女朋友突然急躁起来,把笔记本电脑一关,站起身来,面对着男朋友,“你前天早上吃的外卖,里面是不是有胡萝卜丝?你怎么知道不是你自己扔的?”
“我吃的那是胡萝卜丝,但你看看这是什么。”男朋友用食指和拇指捻起来那被水泡变形的红色小块,拎到女朋友眼前:“你看看,这是块还是丝?”
“是丝!”
二
男朋友和女朋友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是在冬天,城南的一家韩国餐馆里。他俩都是一个人,就被服务员拼桌到了一张桌子上。
女朋友背着一只电脑包,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垂下来。
她走过来的时候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唯诺地点了下头。然后手忙脚乱地把电脑包塞到桌子底下,连大衣都没脱。
“你坐到我衣服上了。”男朋友说。
“对不起对不起。”女朋友惶恐地又站起来,差点儿打翻了面前的水。
男朋友看着女朋友,觉得这个姑娘有种天真的不安。她的刘海垂到眼前来,挡着眼睛。她像谁呢?她像他以前上学时的的某一个年轻老师。那个年轻老师还没有到建立权威的年龄,她身上稚气未脱,发卷子的时候更像是一个课代表。
她就让他产生了这样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服务生过来了,她说,“我要大酱汤。”
哦,他想。跟我刚点的正好一样。
她看了他一眼,透过刘海眨了眨眼,微微笑了一下。
晚饭吃完后,她先走出餐厅,他后脚也走了出来。
你怎么走?她忽然就问了一句。
哦,我往音乐厅那边走。他也忽然就回答了一句。
他们就这样很自然地并肩走到了一起,在冬夜的风里,紧着围巾,缩着刚吃饱的,温暖的肚子,走着走着,就到了交响音乐厅的前面。
“买票吗?买票吗?” 黄牛插着兜,甩着票,在路中间晃悠。
他的口气是真诚的,姿态是恭谦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带着顶小小的贝雷帽,手里攥着当晚的交响乐门票。他正在努力将票售卖出去,如果迟了,这几张票就赚不回来了。
她看着他在路灯下有些泛黄的眼睛,那双眼睛有些浑浊,不知道是因为路灯和树影的交叠摇曳,还是那眼中真的别有它物,那像是一双见过很多事情的眼睛。
她忽然想停下来跟黄牛攀谈两句,张开了嘴,而他制止了她。
他拉住她,对黄牛摆摆手,往前走去。身后是现代的,宏伟的城市交响乐厅。大晚上的,没人能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三
他们走得越来越近了。夏天来临之前,两人搬到了一起。
他们决定了,住在一起才能够互相给予很多很多的安全感。虽然都没说出口,然而都在期盼一种无条件的爱情。说是爱情似乎有些笼统。他们就是在追寻一种随时都可以依靠,并坠回它的怀里的东西。
他们决定了,即使是在一个城市里,也不要分开,等待,猜测未来。不要依靠在不多的根基之上,在十站地铁跨度,工作时差的根基之上建立互相对彼此的人格的了解。他们欢喜地租了一套房子,女朋友拿来了电饭煲,男朋友拿来了显示屏和游戏机。
而从刚搬到一起开始,他们就产生了一个不可避免的矛盾——水池问题。
这房子并不老,是开发区的一座新楼。不是那种政府给的福利房,而是有着大落地窗的一室户。中介带他们来的时候拿着家具清单打勾,在厨房里打开了龙头。他俩是都亲眼看着水从龙头里流出来,从下水口打着旋地流下去的。
那就是女朋友。肯定是她了。
只有她每天在家里写稿工作,只有她每天都要比男朋友多用一次,对,至少一次!水池。
怎么可能不是她?
刚开始同居的时候,她每次洗碗都会把碗里的剩菜倒进垃圾桶再洗。好了,现在在一起住了三个月,她也不倒剩菜了,哗哗哗全往水池里扔,似乎那巴掌大的小口可以接纳所有残羹——你说这怎么行?
开发区的人力这么贵,然而水管工已经来了三次了。三次!一次100块,三次就是300块。他们旋开螺丝钉,打开下水道,找出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黑灰色的头发,菜叶,细小的石头,小颗的玉米,意大利面……
女朋友真的是什么都往里面扔!
扔完了,她也不收拾——她不是故意的,就是没有这个习惯。
她吃完饭了以后,拍拍手,残羹剩菜还粘在盘子上呢,就一股脑儿放进了水池子里。这些盘子越堆越高,她却跟没看见一样,总是要攒到两人开始因此吵架才开始动手洗碗。洗碗的时候,她的动作非常狂放,像是在敲击一部交响乐一样,水溅得到处都是,沿着水池的边缘滴滴答答落下来。
“每天在家里写稿,却还总是没有时间清理厨房。怎么可能?抬抬手的小事嘛。”男朋友说。
女朋友转过身去不说话。
“我每天这么忙,挣了钱给我们以后结婚买房,你在家里还总是把水池弄堵了。”
女朋友低下头,清汤挂面的长发垂下来,低头看手机。
男朋友走进厨房,脱去上衣,叹一声气。把堆在水池最上方的瓶瓶罐罐移开,开了水龙头,水冲在油腻的盘子上,落到池底,水平面又慢慢升了起来。
“又堵了!这怎么又堵了!”
“我没有。不是我。”她倔强地说。
你瞧,她还嘴硬。不是她,还可能是谁?
四
第四次水池堵住的时候,水漫了出来,淹了半个厨房。
正好那是个周日,男朋友跟女朋友都在家里。两个人放下手机,面面相觑。男朋友拿着马桶塞走过来。他把半只胳膊伸进水里,用力地试图够到下水道的螺丝钉。
他已经没有力气吵架了。虽然他也不知道怎么清理下水道,但毕竟他是个男人。
他这么对自己说。
女朋友泪汪汪地站在厨房外,拿着一块抹布。
是自己吗?她想。
不太可能啊,她已经十万分的小心了。昨天做的是肉末豆腐,肉末豆腐剩下的那么一点油,她都倒进了垃圾桶。她还扔了什么?她是真的没扔什么。
男朋友蹦着嘴唇,不说话,把马桶塞塞进了水池里,开始用劲拉。
使不上劲啊。他想。是不是因为没有运动的原因。但我也没时间运动。天天上班,周末还要来这档子事。
“过来一下,过来一下。”他忽然有些气愤地叫了起来,“帮我一下。”
女朋友跑过去,就站在旁边,趴在门上问:“怎么了怎么了?”
“有东西,有东西在拉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细微的声音从水池底下传来了。声音细微而嘶哑,像是一只睡着的小猫被主人轻柔而不小心地压了一下肚子。
男朋友和女朋友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继续用力的时候,突然,马桶塞动了,一个灰色的物体冒了出来,随着马桶塞的移动逐渐显形。渐渐,这个灰色的物体越来越大,像是一块岩石,又像是个活物。
“啊!!!!!!”女朋友尖叫一声,往外跑去。
男朋友则睁大了眼睛,马桶塞子脱了手。
从水池里,竟然爬出了一只大象。
一只嗷嗷乱叫的大象!
大象的身体像一只拧干了的毛巾,从巴掌大的小孔里挤牙膏一样挤出来,又缓缓舒展开身体。它的两只耳朵,像扇子一样抽打在它的脸上,鼻子盘起来,又甩出去,直接顶到了天花板。
大象坐在水池边缘,又突然一下滑到地板上,靠着冰箱坐着,垂着两只眼睛。
女朋友紧紧抱着男朋友,都快要叫出声来。
突然,水池里发出吞咽一般的声音。原来所有堵在池子里的水,都畅通地流了下去。
“通了。”女朋友拽着男朋友,小声说了一句。
男朋友撇了她一眼,没说话。
大象抬起头,脑袋上还粘着马桶塞子,往水池望了过去。
呜呜。
大象抬起鼻子,抽泣起来。用自己的腿抬起来擦眼泪。
“喂!” 大象突然大叫起来,“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吸出来!”
“诶!”男朋友挺身走过去,“你你你,你为什么要堵我们家的水池?”
“我不是故意的!”大象用鼻子把脑袋上粘住的马桶塞子拔下来,发出“噗”的一声。
“哦!原来就是你啊!”女朋友气愤地走过去,“原来是你,一直躲在我们家的水池里,搞得我们总是吵架。”
“别怪我,”大象说,“有的时候的确是你们瞎扔东西堵的,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
男朋友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前走了一步。
“那之前来了三次工人,怎么没把你弄出来?”
“我可不是那么好出来的。”大象说,“我在这水池里住了几十年,只被吸出来过三次。”
“这也太奇怪了。”男朋友说,“之前工人过来,把水管都清理了,水池都拆了一半,也没见你在里面啊?”
“那会儿我可能出去散步了。”大象沉吟半会,“刚才我正在睡觉,听见你们在吵架,我的好奇心上来,便想爬上去听一听。没想到,刚爬到一半,你们俩就齐力用马桶塞给我吸出来了。”
“你不能再住在我们水池里了。”男朋友一狠心,说。
“为什么!”大象叫起来,“我找了那么多地方,就你们家这水池最舒服,也最适合居住。而且,我可喜欢听你们俩吵架了。”
“你还偷听我们俩吵架?”男朋友一跺脚,“你你你,你这样做是犯法的。”
“可是我是只大象啊。”大象说,“我不懂法律是什么。”
“反正,反正你不能住在我们的水池里。”男朋友说,“你得离开。”
“我不走。” 大象把前腿盘在胸前,“我过会儿就钻回去。”
“那我再把你吸出来。”男朋友也不甘示弱。
“我不是那么容易吸出来的。”大象说,“大部分时候,我都藏得可深了,你们根本找不到我。”
说着说着,大象就缓缓站了起来,把一条腿往水池里探。
“你不能走!”女朋友尖叫一声,跑到大象的面前,“你下去了,我们的水池又不能用了。”
“你们的水池不能用是因为你们吸的太多啦!”大象说,“你们每次一吵架就来修水池,每次都要把我的一些生活用品吸出去。有一次,我的眼镜卡住了,我还得上去把它捞下来。还有一次啊,我仰着脑袋睡觉,忘了把鼻子卷起来,你们在外面用马桶塞,吸出去了我一大撮鼻毛。”
两人面面相觑。
大象摇摇脑袋,大耳朵飞起来又缓缓落下。它将四肢踏入水池,把鼻子伸进下水道里,睁大眼镜,汗毛竖起,顺着下水道打了一个嘹亮的喷嚏。
喷嚏的冲力把大象弹了起来,它被弹到了天花板上!它的肚子一收紧,像一只橡皮糖一样。大象飞快地眯起眼睛,将鼻子伸直,又“嗖”的一下,被水池的下水口吸了回去。
它就这样消失了!
男朋友和女朋友面面相觑。
五
大象出现的那天晚上,他们关了厨房的门,并排躺在床上。
床上有两个枕头,一人枕了一个,两个人并不接触,直挺挺地躺着,像是被监禁在了两个不存在的棺材里。夜晚并不安静,透过半开的窗,可以听见外面来回的汽车。
每一次的急刹车,都让他们一抖擞,怕是水池又堵上,漩涡又转了起来,盘子落了地,瓷砖上沾满了碎渣。
然而他们也知道,这似乎并不是问题所在。他们的问题不在五个小时之前的争吵,不在四个小时之前的惊吓,也不在两个小时之前的沉默。他们躺在这里,不说话,也无话可说,这就是个足够的理由了。
后来的后来,男朋友和女朋友搬走了。他们是分开来搬走的。女朋友先在外面找到了大学同学在转租的开间,就拿着自己的电饭煲离开啦。
男朋友在半个月后也找到了以前一起打魔兽世界的高中同学,他们决定合租一个两室一厅,这样还可以一起打《荒野大镖客2》。
水池呢?水池再也没有堵过。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吵架。
而那只大象,则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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