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姨

我的大姨

我的大姨，也就是我母亲的大姐，离开这人世也有很多年了。这些年，她已经逐渐从我的记忆中消失。这两天教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就给学生布置写一个普通人乃至有点不幸的人的作文。于是，她又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乃至越来越清晰了。

我的大姨，应该是我母亲几姐弟中读书最多的。我母亲只上了三年学，就被外婆领回家照料弟弟。大姨一直读完了初中（还是高中？）。毕业后被招工去了海南林业场工作。后来就在那里安了家，生了三个女儿。而大姨的命运却是从那里开始扭转的。我的大姨丈是一个冷酷而粗暴的人。经常在外沾花惹草，在家对大姨则颐指气使，打骂相向。大姨总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后来发展到大姨丈的姘头来家里骂大姨。三个女儿自小只听姨丈的话，对大姨基本不闻不问。大姨彻底崩溃了。就这样，大姨被逼疯了，落下一身病。疯了的大姨被单位辞了工作。每月只补几十元的津贴，就把大姨打发回到了老家。

大姨丈和我父亲是同一村的。这样大姨就和我们同住一个村子，和我家只隔两条巷子。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四十多岁，我读小学二年级。她梳着齐耳的短发，中间分了一条清晰的纹路，两边用黑色的小发夹夹着，服服帖帖的。白底蓝色小花确良衬衣，深蓝色粗布裤子，黑色塑料凉鞋，显得干干净净的。其实说她疯了，乍看上去是看不出的。如果跟她说话，慢慢就会觉察出她与常人的不一样。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用手爬搔自己的脸，包括鼻子、眼睛、嘴巴，总是把脸弄得红彤彤的。我曾留意过她，坐在我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可以一个下午都不说话，一动也不动，除了用手爬搔自己的脸，左望望，右看看。

我去过她住的房子，阴暗而简陋。她一个人住，每天一大早就拎一个大篮子，只买一小块肉和一点青菜。然后吃过午饭不到十点就慢慢踱到我家来了。一般坐到三点左右她就回去弄晚饭，每晚七点多就上床睡觉。这是我问她，她告诉我的。她来我家的次数多了，渐渐就不当她是外人。她到的时候，有时候我们正在吃饭，我母亲会把昨天吃剩的汤或菜用一个专用的碗端给她吃。母亲总是对她说，你多吃这些，你身体就没事了。有时候没有剩下的，就盛今天的汤渣，多是骨头，用高压锅熬得烂烂的，吮那汁水倒也不赖。因为我哥体弱多病，每天的骨头汤是必备的。但我心想，母亲也该给大姨盛些汤不该只是骨头。但又不敢作声，怕母亲不高兴。因为家里六口人也就靠父亲每个月几百元的工资，日子实在不宽裕。待大姨吃完了，我母亲就会让大姨帮我家做一些家务活，多是煮猪食和晾衣服。做完这些，有时还会把下午要煮的菜摘好。煮猪食，先要把长长的番薯叶藤砍成寸段，两头猪每天要吃一大捆。然后要在灶前坐上一个小时，用稻草烧。等大姨煮好猪食，已经大汗淋漓。这时，我母亲也洗好了衣服，就叫大姨去晾。母亲就到田地里干活去了。每每这个时候，家里就只剩下大姨和我哥哥。爸爸干活去了，我和两个姐姐上学去了。也许是同病相怜，我那体弱多病的哥哥对大姨特别好，和大姨说的话也特别多。比如父亲有时特意给哥哥带回的点心水果什么的，哥哥都留着舍不得吃，也不会给我们吃，而等大姨到了我家，他就会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大姨吃。大姨接过，脸上笑开了一朵花，说，阿俊对我这么好啊！有时候母亲看见了，会在我哥哥递给大姨之前从哥哥手中抢回一点分给我们。也是的，那些诱人的点心水果什么的我们也没尝过啊。但我是不吃的，我觉得食物放在口袋里也不干净，而且让哥哥和大姨吃也挺好的。下午大姨回去的时候，有时候哥哥会跟着大姨去玩一会。两人一路总是有说有笑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但父亲总是很禁止哥哥去大姨家玩，好像是怕大姨的不幸传染了哥哥似的。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大姨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得了糖尿病，逐渐消瘦了。有一次我放暑假回老家，恰巧她来我家了。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她脸色蜡黄，眼神呆滞，头发蓬乱，瘦得皮包骨，皱巴巴的松弛的皮完全耷拉了下来。不过一见到我，就裂开了嘴，展开了笑容。我一阵心酸，可是又觉得多么无能为力。待她要回去的时候，我塞给了她一百元。她很是激动，久久地拉着我的手，说多谢我。不久，大姨就被她的大女儿接到县城去了。她的女儿在县城安了家，生了孩子，说把我大姨接去帮忙照料孩子。我心想大姨那样的身子能做什么呢？没想到大姨住到她女儿家后，身体逐渐好起来了。听母亲说每天做家务忙得不亦乐乎。有一次我还和母亲去县城看望大姨他们。大姨的脸色红润了许多。也许和女儿住在一起，心情好了，身体自然就好了。大姨病情突然恶化是在2000年前后，全身浮肿，脸上连眼睛都看不到，只剩一条缝。听母亲说大姨的女儿也没带她去看病，说这种病是治不好的，也没有钱治。我对母亲说想给点钱大姨治病，但母亲并不同意，说她女儿都不管，你给也没用。等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她就是了。后来就是母亲和她的弟弟妹妹去县城看望了大姨。回来母亲也感到很难受，说起大姨，在我面前流下了泪水。几个月后，或者是一年后，大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人世，她的女儿竟也没告诉我母亲他们。而我，是在她去世几个月后才知道。

我的大姨，在人世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温暖。但愿——她在天堂，得到永远的安息和喜乐！

2008-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