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奶奶去世了。
奶奶出生于1936年,殁于2018年1月11日,农历丁酉年十一月廿五,享年八十二岁,也算得上是寿终正寝吧。
按我们徽州那边的丧葬习俗,停灵两日,接受儿孙及亲友的祭拜,十一月廿八,便出殡下葬。时节正是小寒,北风呼啸,万物萧索,因为离过年还有时日,村子里人也不多。寒冷的天气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我捧着遗像,边走边不时地看遗像里奶奶慈祥的笑容,低声地啜泣着,顾不得擦去腮边的泪水。随着送葬队伍的缓缓移动,爸爸、叔叔、伯伯扶着奶奶的灵柩,送她最后一次穿过村庄的大道。就在这大道上,奶奶无数次走过它,去田地里劳作;在我的童年岁月里,我也无数次跟随着奶奶,去田间地头玩耍。然而此时,她静静地躺在灵柩里,渐渐远去,和我们永别了。我多么希望灵柩能停下来,多么希望时间能停下来!丁酉年
坟墓就建在离家不过数百米的山谷中。正应了那句老话:“落叶归根”,奶奶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一辈子除了偶尔几次去过大城市旅游,以及去十几公里外的县城的儿子、亲友家,活动范围大都在这几百人的小村子里。村子的传统习俗,丧葬和嫁娶是头等大事,特别是老一辈的人,一般六十多岁就准备寿材,自选长眠地。爷爷奶奶的坟一开始在另一处,建好了十几年了,突然因为国家修高铁,要征用这片地。奶奶当时快八十岁了,急的不行,每天跟爸爸商量赶紧修新的坟。经过一番比较,又请风水先生看地方,选中了现在这处地方——是她耕种了一辈子的一块地,以前种玉米、番薯、土豆等干粮;然后奶奶三番五次上门请村子里手艺最好的工匠来修坟。终于新坟落成的那天,奶奶对爸爸说,这下子安心了。
安葬完奶奶,我顺着山路走回村子。对于这条山路,我再熟悉不过;边走着,我孩提时代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之情形,憬然赴目。爸爸成年以后就去了县城工作,我出生也在县城,但是上学的时候逢暑假、寒假,我都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我们这边的田里一年种两茬农作物,春夏水稻,秋冬油菜或者小麦。从我记事的七、八岁起,夏天如果十天半个月没下雨,爷爷奶奶都要给水稻田抗旱。所谓抗旱,主要有两种方式,靠近河边的田可以用水泵抽水,在山里的田就只能从旁边的鱼塘里人工舀水浇田。水泵在当时属于比较贵重的机械,村子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有,只能大家轮流使用。有时候轮到爷爷奶奶家时,已经是半夜了,我因为年少,比较好奇水泵的叶片是怎么把水从河里抽上来的,会央求奶奶带我去看抽水。奶奶给我一个电筒,约法三章:"不准乱跑,不准下田,不准摸柴油机"。然后我经常看一会儿就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奶奶一声呼唤“威威诶~起来了”把我惊醒。抽水已经完毕,打道回府,爷爷用独轮车推着抽水机,奶奶在前面用带子拉车(可以给推的人省力),我就在跟在后面顺着田间小道往村子里走。彼时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微风轻拂传来稻叶的清香,只有此起彼伏的蛙声和独轮车吱呀呀的声音在田间地头回荡。
有时候爷爷奶奶去舀水抗旱——用土制的工具,即在一根长竹竿前面串一个小桶舀水,一舀就是一下午。我说我来帮奶奶舀,奶奶都是笑着说威威你干不来农活的,还是去玩吧,我只好去钓鱼,钓青蛙。待到下午五六点钟,那是我夏天最兴奋的时光,因为可以跟小伙伴去河里游泳。奶奶总是不放心,怕我溺水,每次都叮嘱水性好的同伴:“你们看着点威威,他水性不好的”,然后每次都叫爷爷去河边看着。夏天吃完晚饭,我就和爷爷奶奶坐在堂屋的竹床上看电视,一般是看XX卫视每晚两集的电视剧,边看边摇扇子驱赶蚊子,爷爷奶奶边聊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奶奶时常会讲起爸爸小时候的事情,讲那时候多苦,吃不饱穿不暖,爸爸放学放假要干很多农活,我现在多幸福云云。有时候我出去上厕所,乡下厕所一般是建在离家有一小段路的地方,我怕黑怕有蛇虫不敢一个人去,奶奶就让爷爷拿着电筒照着我去。
一般暑假都会在爷爷奶奶家待上至少一个月,直到快开学。下次去乡下就是寒假了,临近春节,奶奶会做很多吃的,这也是村子里的传统。比如磨黄豆做水豆腐、炸豆腐,打蒸糕、熬糖浆、做麻糖、酿米酒、做包子、杀猪杀鸡等等,特别是蒸糕,我很喜爱吃。这是一种用糯米发的食物,有甜的和咸的,里面会放些干菜赤豆之类,蒸熟了或者烤硬了都很好吃。我仍然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八,贪吃蒸糕,吃了不知道多少,当时没什么事情,睡到半夜,胃又胀气又难受,然后是上吐下泻,折腾了大半夜。奶奶又是怜惜又是责备,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乱吃了。除夕的时候爸爸和叔叔他们会来一起吃团圆饭,吃完以后他们一般都回县城的家里了,但我每年都留下来陪爷爷奶奶看春节晚会。每年吃完年夜饭收拾完,奶奶都会笑眯眯地从房里拿出两个红包给我和妹妹,那也是我过年期间最期盼的时刻。后来我大了,给我红包我也不好意思,一番推辞,奶奶每次都说“给到工作就不给了”。
再美好的时光也终究会飞逝。后来我出去读大学、工作,再也没有寒暑假这样的长时间来陪爷爷奶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去看一看,一年一年看着奶奶越来越衰老。每次跟奶奶聊天,她都说她平时看不见我和妹妹,最担心也是我们。有时候听说我生了病,她整天都在向爸爸打听病情,减轻一分就高兴,加重一分就担忧;有时候看到电视上或者听村里人说某某犯了事被抓了,她就很担心,每次见我都会叮嘱我在外面千万不能作奸犯科。去年夏天,也就是她去世前半年,还给我打电话,说她听说这个夏天上海特别热,担心我热出病来,让我多加注意。
奶奶的病,虽然半年前就诊断出是不治之症,我也有相应的心理准备,但是一想到奶奶要永远离开我,就不敢继续想。就在奶奶去世前几日,我梦见奶奶来诀别,心知这是不祥的,就想着周末赶回家。果然,我在周六中午到家,而奶奶已在凌晨停止了呼吸。我去看时,奶奶眼睛还未闭紧,大概弥留之际是在忍受着临死的痛苦等待我回来吧。我看见奶奶去世前穿的衣服、鞋子,放在灵柩内,准备和她一块下葬;奶奶一生节俭,极少买新衣服,这件衣服陪伴了她人生最后几年的时光,就让它在那边陪奶奶吧。
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就像歌词中写的那样,会跟着我的呼吸,直到停止心跳。往事堆积在我的胸中,一想起来,心头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们像影子一样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却又不见了。我后悔在过去的岁月中,没有把这些儿时的情状,一条一条详细地记录下来;然而奶奶已不在人间了,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儿童时代可以重新来过,也没有人来为它们对照证实了。
唉!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后的事又不可知;一生疼爱我的奶奶,哭你听不到你回话,祭你看不到你来享食。纸钱的灰烬飞扬着,北风在旷野里显得更猛,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却又连连回过头来看你。唉,真悲痛啊!呜呼哀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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