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见过这样的一个世界吗?
广阔的原野上穿行着一列又一列的列车,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山和水,白天与黑夜,爱与恨。
一列车与另一列车有时候可以相隔很远,有时候又近在咫尺,并肩前行。广阔的世界中,混洞无一物。苍茫,广袤,无垠,你尽可把一切关于宏大的词汇都套到它头上,但是它们加在一起都无法描述这里的万一。
这是一个连声音都要死去的地方。任何出口的声音都被阻隔在车窗之内,而天地翻覆对于车内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一场默剧。
穿过河流,穿过花海,穿过高山,车轨的震动是唯一的也是永远的旋律。一声,接着一声,直到抵达旅程的终点。
终点,没有人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们只要上路就够了。凡是旅程都必然有一个终点,这是一个老人告诉我的,每过一天他都要在墙上用指甲留下一道刻痕,后来他靠着的那一面墙刻满了竖线的时候他开始转用横线做标记,然后是45度和135度的斜线,直到整面墙都已经容不下任何新的痕迹的时候,他终于放弃了这种努力,任凭列车向前,人来人去。他不敢动其他人的墙,因为这是列车上最为人珍视的私有财产。
当那个老人说完他对终点的推测和憧憬的时候,他脱下帽子,向我面色凝重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就着打开的车门跨上另一辆同向而行的列车,从此这一辆列车失去了他的身影。没有人对此表示关心,也许只有我。编号191902,这是他在这辆车上的编号,19节车厢19号床中铺。很快这个位置换上了下一个主人,新的191902号胡子拉碴,嘴角笑容却时常泛滥,刚来的时候他自称是一个诗人,但是诗人是什么东西终究连自己也说不清,被问起的时候他自己也搔搔头,困惑地笑笑,久了自己也不再这么说了,但是比起这些,更加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体臭,无孔不入,灵巧又熟练地钻进你的鼻孔,随着呼吸传过来的一缕,也能让你从睡梦中惊醒。如果你有幸闻到过大蒜,芥末和腐肉混在一起的味道的话,你大概就能明白我所形容的感觉,尽管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三者混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味道。从他到来以后,我就尽可能地避开这个地方。但是我知道,很快,那面满是划痕的墙上沾上了青黄色的不明物体。
编号,是每个人用来区分的标志,每个人在每一趟列车上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标志,有了编号,就意味着有了一切。有了编号,你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拥有自己的空间,得到每天供应的食物。听说有个可怜人,在搭上这一趟列车的时候忘掉了自己的编号,从此他迷失在了整趟列车之中,游荡在一节节的车厢之中。空位是有的,但是我已经说过了,这是列车上的一切,如果他不幸选中了他人的车位,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被发往慢车这唯一的一条路。慢车是这趟旅程最大的惩罚,它意味着更加长久的旅程,更加不可测的未来。其实慢车也没什么不好,除了更慢一步抵达那个可能存在终点之外,它与普通的列车没什么不同,但是长久以来,对未知的恐惧一直是乘务员最有力的刑具。
编号并非唯一,每个人在每趟列车上的编号都不相同,一旦踏上了新的列车,旧的编号就可以被抛弃,被遗忘,编号太多,到头来,之前的种种编号,连带着编号下所发生的种种故事都被遗忘了。不过这个本来就没有什么,遗忘是这趟旅程的常态,记忆是再奢侈不过的浪费行为。你永远无法知道,哪些东西值得你去记住,因为前头总会有更多。
在这趟旅程上,时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有时你与曾经的自己擦肩而过,那时的自己的编号你都已经忘记,但是你知道那是你,他隔着车窗眼神空洞而茫然,你知道那时的你正在发呆,两辆列车交错而过,在下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有时你会远远望见一个人朝你挥手,你毫不怀疑,那就是你,当时还饱含热忱的你,那时的你在车窗上哈了口气,用食指划下一行字,你隔着空间与时间,看不分明,那些扭曲翻转的线条,你只把它当作谶言,而谶言这种东西是永远都不必懂的,它只会在事后才向你提醒它的存在。也有时,你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震动,突然从梦中醒来,黑沉沉的窗外,对面有人敲敲窗,视线交错的时候,他冲你挥挥拳头,宣示力量和主权,除了你,还会有谁有着这种野蛮生长的天真呢。更多的时候,你感觉从未谋面的陌生人,饱含着热泪,望着你,如同望着雨中的玫瑰,张嘴喃喃,都被阻隔在时间与空间之外,你无从得知那些话语,你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来自未来还是过去,因为我说过了,记忆是这趟行程最奢侈的浪费。
平淡如乘务员每天供应的食物的生活(如果还能称之为生活)斩截在一个关口,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逆行的列车。所有的列车都顺着同样的方向,如同奔赴一场盛大开举的宴会的客人那般,匆匆忙忙,又不能不按捺住内心的躁动,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它是唯一的例外,平常之中的超常。很多事情没有理由,因为存在,因为经验,就被进一步归纳为铁则,就像是列车的方向,在这一趟列车之前,没有人能知道列车还能逆行。之前没有人对此表示惊讶,他们习惯了给已知的事实去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比如说终点这一可能性的提出。见惯了太阳东升西落的你,有一天见到太阳西落东升的时候,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
那一天,整趟车上的人都震动了,所有人讨论的话题都是那趟列车。有人推测,那是从终点回来的列车,可是又有人问了,如果终点之后还是旅程,那终点还是什么终点呢?没有人回答,列车上出现了真空一般的沉默。那一天里更加不同寻常的是,整整一天,都没有看到乘务员的身影。他们龟缩在火车车头,任凭外面骂骂咧咧无休无止。第二天,乘务员补上了前一天的食物的分量,但是所有人都默契地只取了一天的分量,没有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味道,能够扼杀饥饿感的分量已经足够了。
那一天,我又一次见到了自己。那时的自己风尘仆仆,带着一顶黑色的礼帽,穿着风衣,压低了帽檐,对我说出了此后令我无数次长夜辗转的话语。然后,熟练地打开了车门,翻上车顶,脚步声在头顶响起,又渐渐趋于微弱。我知道,那是他在追赶逆行的列车,那是他来的地方。那么我将来要坐上这趟列车么?在走过了漫长的旅程之后,于某个节点,又踏上回去的路。那么,旅程本身的意义在哪里,终点又在哪里?还是说,从一开始,我们就走错了方向?
他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开,没能解开我的任何疑惑,反而给我留下了更多已知之外的空白。也许要等到将来的某一天,我成为此时的他的时候才能知道一切的答案,又或许,他在旅程上也只是积累了更多的未知罢了。
这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我们还会在旅途上无数次的重逢,重逢在过去,这趟逆行的列车,追上了当年的我。只是那时的他,再也无言,倚着车窗,压低帽子,沉默如一座雕像,一个谜题。
我闭上眼,千百次的重逢在稀薄的记忆中独独如岩石般坚硬沉重,不可撼动。
于是,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开始了。
Chapter2
编号191601,曾经属于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明明才刚刚换过一个主人而已,但是我已经连之前那个的音容都无从忆起,在新的那位到来之后。之前的191601大约是普普通通的那种,像水溶解在水中,他溶解在人群中,来和去都悄无声息。
而新的这位191601,踏上这趟列车,如同深渊中照进一束光。
我很少去注意新来的旅客,只有她,是能自然而然地把人的目光吸引住。时至今日,我还能想起那时的她的每一个细节。素白的连衣裙,素白的遮阳帽,帽上系着个天蓝色的蝴蝶结,提着一口米黄色的小皮箱,提着皮箱的手腕皓白如玉。人来人往,她垫着脚尖不住张望,那个姿态,不难让人联想到原野上盛开着的柔弱的白色小花。
在她到来以后,我们才知道另外一件事情。床位的另一边,是一排钢铁架子,但是没有人知道它的用途,说睡觉,又没有任何编号,而且太过狭窄,说放置东西,每个人都没有多余的东西需要放上去,以至于,那个架子就一直闲置下来了,直到她第一次把皮箱放在上边。皮箱和架子从此联系起来了,那么我们也应该是有一口属于自己的箱子才对,可是实际上,除了191601,谁都没有。
191601是个怪人,对于我们来说。只有她有一口箱子,而箱子里又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在此之前,我们唯一能见到的新鲜东西就只有偶尔乘务员叫卖的玩意。有时候是一些能称得上有味道的食物,有时候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饰品,很多时候确实能让人感兴趣,而乘务员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有笑容,向每一个人推销这些东西。但是相应的代价让人不寒而栗。有人曾经买过一个黑色的十字,代价是虚无缥缈的他的笑。没有任何程序,乘务员点点头,如此交易便已经成立。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嘴角的任何弧度。
191601的箱子里有很多的纸册,她称之为书,她说,书里记载着很多秘密,关于旅程的一切,关于世界的一切,关于终点的一切。说着,顺手拉开了她的小皮箱,她想给我看看,一本关于风,花与阳光的书。然而翻开之后,空荡荡的页面看起来只像是无声的讥笑。然后她翻开了一本又一本直至每一本她的书,那些书散落在她的床上,页面摊开,每一本,每一页,都是没有眉眼的嘲弄。她在那些书的中央抱膝而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只是胡乱地想着,如果书里真的记载了很多秘密的话,也只有这样,空无一物,才能将秘密掩藏,能被知晓的东西就已经称不上秘密了。从这一点说,这些书倒也确确实实告诉了我们一些东西,这些书告诉我们,秘密终究是秘密,我们所能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我们时至今日仍然一无所知,并且这样的愚昧无知要伴随我们直到抵达终点。
好像一直忘了说我自己的编号,191501,至少在这趟列车,这串数字我非记住不可。
刚好在191601的对面,正因如此,我才有了很多机会去观察这样一个人。
在191601到来以后,不止一个人找过我换座位,当然毫无例外地拒绝了,换座位和拒绝换座位的理由当然是同一个。开始期待自己在这趟列车上的时间长点,再长一点。虽然,自始至终,我都只是旁观者。
在那以后,191601选择了另一条路,在作为我们眼中的怪人的路上越走越远。那个米黄色的皮箱里,毕竟不止有书,一个小巧的笔袋也在一次不经意中重新进入了她的视线。
那些没有文字的书,成了她最好的画稿,她选择了自己用笔记录下旅途上的这一切。
从车内三三两两聚坐在一起的人群到偶尔的两人之间的口角摩擦,再到那些人行走坐卧的她眼中有特点的姿态,她都会不时地画出来。她画画,大抵上只用铅笔做素描,只是试图抓住那一瞬间的神态,草草几笔,神韵已出,就不再细加描摹。
至于车窗外的风景,她反而兴致不甚高昂,只有碰到有她所喜欢的花的时候,她才会拿出她的笔,捕捉那坠入凡世的精灵的身影,在绘完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在一两处点上些许颜色。那些花,大都清新淡雅,总是会让我想起她自己。
但是,她笔下画的最多的,并不是这些。入了夜之后,苍莽群山都被黑夜消蚀了质地,抹去了颜色,留下的,只有起伏不定的曲线。她伏在窗前,信笔游走,山势自成,当目光在那些线条上的游走的时候,你才能发现,她绘的不是窗外群山,而是群山环抱中行驶着的列车所走过的旅程本身。
然而这些画不比记忆更长久,新的画才刚落笔的时候,旧的画已经开始慢慢褪色,直到最后,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就如画中内容所占住的记忆本身,空白的纸上,仍是空白的一片。191601,到头来,也只是在水面上作画罢了,一面画,一面消散。她自己倒是乐此不疲。
Chapter3
夜已深,列车的内与外都被无孔不入的黑暗所包围,只有远处才有光点几颗,那是其他列车在黑夜中前行时照亮前方的灯。耳边是惯听的列车汽笛声,一声接一声,如龙夜吟。车身颠簸,长久以来未有过半刻安稳,但是久了也只让人觉得可能在母体之初也是这般动荡不安,于是渐渐习惯,成自然。
191601也早就睡去,睡姿一如安静伏着的小猫。
一直觉得那辆逆行的列车从未远去,那趟列车上的自己所说的话语一直都在脑中翻滚。每个字眼,都在长久的回忆中被打磨得愈发光亮,像是一串珠子,每每向我宣示着它们的存在。
“要记得,你的名字。”那个自己如是说道。如果说是谶言,这是最直接不过的了。然而我仍然无法从其中窥测到背后的含义,那个努力向我所传达的含义。那个自己,只为了对我说出这句话,翻过车顶而来,又凭借脚步再追上那趟逆行中的列车的尾巴。
名字。花有名字,鸟有名字,车也有名字,无形的风和阳光都各有名字。名字可以用来区分内外,辨清异同。作为整体的我们也有名字,叫做乘客又或者是旅者。可是对于每一个个体,我们只有编号。那么编号不也是一样,足以区分么,而且比起一个空洞的名字,编号在区分之余还能确定你所在的位置。。。。。。总之,我觉得我需要先有一个名字。
第二天,我问191601,“你说,人为什么要有名字?”
那个时候她刚刚拿出笔,窗外是青青远山,阳光明媚。听到我的问话,她愣了一下,抓抓头发“为什么要有。。。。。。?可是我们没有名字啊。”
“对啊”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们没有名字呢?”
“名字不也只是一个符号么?用来区分,用来辨别的标志。”
她合上手中的书或者说画册,想了想,“其实不一样的,比如说你,191501号,我可以这么叫你,可是你在上一趟列车上未必叫191501,而我叫的,也可能是在你之前的191501。”
“所以?”
“名字是不一样的,一旦确立,就是唯一而不能改变的。太阳就是太阳,你不会有一天叫它月亮,而月亮也只能是月亮。”
“好像也是。”
“那……,”她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微微挑起黛色远山似的眉,“想不想有一个名字?”
“想啊。”我点头。
“我起一个吧。”她眯着眼,像一只望着鱼的小猫。
我艰难地点点头。
“不如,不如……”她食指轻敲笔头,“就叫暘吧。”
“阳?”我想她一定能看到我打结的眉头以及摇摇欲坠的下巴。
她翻开书,在空白的页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暘?”
“其实就是日出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晴天。”
她指了指她的书,“这里边看到的。好吧,在它变成白纸以前。”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指了指窗外。
“日出啊,今天天气很好,肯定是个大晴天。”她歪着头,似乎在好奇我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在她无辜的眼神面前败退。
“那你不打算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吗?”
“要的,要的。”她在另一页写下一个工整的大字——翯。
“翯,是白色的羽毛。”她说。
在那之后,我仍然没懂那句话的意思,只有对着夜里灯光倒映下的车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
光阴在走,列车向前,你的面容和当初的你早已不同,日后的你的面容又与现在不同,但你还是能在第一眼认出你自己。有什么,是永远也不会变的,那正是,你之所以为你的原因。
Chapter 4
列车上又多了一个怪人,有时候听到人这样说,当然,在我靠近的时候都悄悄地把议论给收了起来,连带着头也不自觉偏了过去。直到,我若无其事地离他们远去,压抑的议论声才又响了起来。不用去细听,也能知道,和我有关,和名字有关。
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放弃编号这种简单明了的区别方式,而选择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名字。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种改变,改变意味着陌生,陌生意味着风险,特别是在失去了编号以后,时时都面临着迷失的危险。
很多时候,我和他们想的也差不多。但是,即使这只是个可笑的游戏,一旦开始,也不应该就这么停下来。那个无言的身影,永远会在我闭上眼的时候浮现出来,依旧倚着车窗,仿佛岩石伫立,而那句谶言一样的话语,也在日复一日的打磨后微微泛出琉璃一样的光泽。
“要记住,你的名字。”有时候我自己也开始这么对着自己这么说。
名字也许只意味着重量,那些你必须背负的重量。记忆开始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其上,再也不是随着编号更换就可以被抛下的东西。有时候感觉自己终有一天会被这些重量压垮,但是我想,背负上这些东西,总还是能走得更远。
时光如流,在名为暘的191501号和名为翯的191601号的互道早安与晚安之中,列车安然行过千山与万水。之前和之后,并没有什么不同。慢慢习惯了被我称为翯的她仍然是每天画画,慢慢习惯了被称为暘的我依旧是每天看看风景,走走,停停,偶尔听听。
就这样了吧,这趟旅程。有时候我这么想,但是有时候连这样的想法也懒得去想,终究不可避免地趋于麻木,而麻木正是这趟旅程的常态,笑与泪在车上终究是不多见的。
如果不是那件事发生了的话……
我试图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最初并不从我开始:
时间是晚上,列车的探照灯破开黑夜,行驶在一片荒原之中,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另类的安魂曲,而悠长的汽笛声,仿佛远古走来的野兽的呼吸。灯火仍旧通明,三三两两聚坐在一起的人并不少见。
但是这一夜注定了和往常的任何一夜都不相同。
曾经有逆行的车辆驶过,对于列车上的旅客来说,造成的震撼无异于亲眼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向着东边落下。这样的事情,对于常识来说,是灾难性的打击。
然而在这个晚上,太阳直挺挺地停在了半空,拒绝随着既定的轨道走下去,而后又一头砸下,把名为常识的东西彻底粉碎。
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列车也会有停下的那天。也许有,但也不应该在路上,而是在虚无缥缈的前方的终点。旅客从一趟列车到另一趟,也不必等候列车停靠在任何地方,等到有必要换车的时候,另一趟列车自然会靠近过来,两边车门打开,一脚跨过,于是前一趟列车的一切都被车门阻隔,空缺的编号自然会有人补上来,于是连带着关于编号的记忆也被清洗、覆盖过去。
但是在这一天,列车像是长久以来被鞭子抽打着前进的快马,奋蹄走过了漫漫长路,也终于到了自己的极限,于是连鞭笞都可以无视,自顾自地选择了停歇。
平稳行驶着的列车速度慢慢降了下来,过道上的人不得不搀扶住某些东西以防自己向一边倒去,但是他们表示理解,这对于漫长的旅程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他们知道列车很快就会慢慢趋于平稳。但是,这次例外。
凭借着惯性,列车走过了最后一小段路,随着汽笛有气无力的一声长吟,列车停了下来,接着黑夜降临。
那个瞬间,灯光一阵明灭,但终于陷入了长久的黑暗。没有月的晚上,几点暗淡的星光,反而让夜显得更加深沉。黑夜中,人的喘息在耳边不断放大,窃窃低语也像是雷鸣一般响亮。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着。
点燃黑夜中的火药桶的是一场列车停下之前就已经开始的争执,事先人们都已经忘了他们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而起的争执,而在事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说起原因。总之,当时的人一致认定的是,口舌上的争执本来已经接近尾声,双方都倦了。但是黑暗在一瞬间降临,谩骂的声音比起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因为清晰,所以更显恶毒。
发展到肢体上的冲突并不奇怪,但是很快这场冲突波及了还没走开的围观者,以及可能存在的试图上前来劝阻的旅客。最终,冲突席卷了整节车厢。
怨恨在黑夜中发酵,最终用着平日难以想象到的姿态爆发开来。在这之前,没有人知道一团和气的彼此原来心里都远不如表面上的麻木。
而这场纷争,还只是开始。它像是一个信号,告诉人们,时候到了。
于是面具扯破,人心借着黑夜的遮掩,以最直观的方式展现出来。
床褥被扯破,居于高处试图远离纷争的人被强行拉下,头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是无数的脚踢来踢去,微弱的痛呼声很快消失在了人们兴奋的叫喊中。
而那些窝在角落里的人也都被找出,很快重复了前者的命运。
路上推搡中的两人谁也不让,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拳脚,然后再是牙齿……
避开纷争的最佳方式正是加入纷争本身,避免被施加暴力的唯一方法也正是给他人施加暴力。于是,忿怒和怨恨的洪流席卷了所有人,每一个新的人的加入都在壮大洪流本身。
一节又一节的车厢沦陷。
不是没有人试图关上车厢之间的门,但是纷争也从内部产生,于是门被从内部打开,洪流畅通无阻。
争执中,有人试图从其中脱身而出,于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打开列车车门,洪流开始有了宣泄口,人们在恐惧的驱使下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荒野。
这是第一次,人们踏上列车之外的地方。荒野吸收了所有的声响,所有的动作都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完成。列车车门是寂静与喧嚣的分割线,车门外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滑稽的默剧,而在这个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了这场默剧。
Chapter 5
第一个走出车门的人走得最远,走出了大概有一百步,只差一点就可以触到荒原上的野花了。倒下的时候,脸仍然朝着前方,嘴角带着如释重负的笑。
在几个呼吸之间,他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直到最后,被重物压垮的野草若无其事地恢复了挺立生长的姿态,而其上的重物再也不见踪影。
这是第一个。
后来的人在慌乱中并没有立即发现第一个人的异状,向着四面八方散去,不管什么方向也好,总之他们要远离列车本身。
于是消失的第二个,第三个也接连出现。
没有异样,也没有痛苦,或者即使有,也太快了,车内的人发现不了异常,车外的人即使有叫喊,声音也在出口的那一瞬就已经死去。
黑夜中拥挤的人,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慢慢漾开,又慢慢消失,新的波纹还在产生,而旧的波纹已经消失无踪。
没有多久,慌乱的人群反应过来,又以不输于离开的速度再次试图挤进车厢,但是人群卡在狭窄的车门,进与出都只是妄想。更不消说,很快,车内的人意图一致地关上了车门。列车在无数狂乱的拍打中微微晃动,又自安然横卧。
离开列车而又不得进去的人,在惊恐中紧紧贴住了车厢,仿佛严冬中的人依偎着火炉取暖,试图汲取热度。但是这个打算注定失败。
我亲眼看着,一张紧紧贴在车窗上的脸,鼻子几乎被挤压到扁平,两片嘴唇贴在车窗上,露出渗人的牙。他的眼神,比起恐惧,来得更多的是困惑。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记住了他最后的眼神。然后,车窗上空无一物,车外的荒野,长风拂过,青草起起伏伏。
然而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个夜晚,到了这个时候,还只走过乐章的第一个小节。
被外界转移的注意力回来了,人们无意中发现身上沾满了粉末状的东西,而身边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地上也同样铺满了这样的粉末,在星光下苍白如雪。
那是余灰。车厢内并不比车外好多少。
你突然发现身边的同伴不动了,于是你搭上他的肩,你的手指还没用力就已经深深陷入他的肩头,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身体晃了晃,向你倒去,衣物片片裂开,苍白的粉末扑满你的衣服,又顺着衣服滑下,散落一地,但仍然勉强维持着大致的人形,而你沉浸在一阵恍惚之中,只是深深地记住了比肌肤更细腻的粉末的触感。
在列车停下,黑夜降临的时候,我仍然倚在车窗前,屈着手指,无聊地敲着车窗中自己的影子。
对面的翯已经倦了,合上纸册,正准备睡去。
异变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即使是翯,也在这个时候不由的表现出一丝慌乱。
黑暗中她发问的声音里尾音拖得悠长。
而我以一句不知道作为回答。
我和她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侧着耳朵,去听呼吸之外的响动。车厢内其他人的喧嚣是相当大的干扰,他们在黑暗中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边又躁动不安地相互抱怨,好在,这个车厢还只是抱怨。
过了一会,来自其他节车厢的声音变得明显起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的远不止一个。早在我之前,就有人摸索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过去。
但是他过于好奇,走得太远,以至于最终没能回来。
更加谨慎一些的人小心翼翼地过去,询问临近车厢的人的情况,然而得到的回答也只是一句不知道。
但是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哭喊,嚎叫,闷哼,拳脚相加,甚至是血肉与钢铁的碰撞,种种声音,一下子在耳边变得清晰起来。190101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并且死死守在门口。
我隔得太远,没能看到临近车厢是怎样在关闭了车门以后仍然被打开,一部分的人卷在纷争之中被吞没,更多的人又加入了纷争之中。
但是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
翯在这个时候出乎意料的迟钝,只是又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如果我能看到她的表情的话,一定会发现她已经把嘴唇深抿。
“先别管了”我说,然后在发热的头脑的驱使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们最好马上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我要带上我的皮箱。”她说。
你很难在这个时候控制住自己的怒气,带着一个累赘的皮箱,即使在平日里也很难从车厢的一边走到另一边,何况是在这个时候,过道上的人可远不止一两个!
我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把她拽起,拉着她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总算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太过固执,只是仍然带上了桌上的那个纸册。
不止一次,她试图从我手中挣脱,说自己能走。而我努力排开前方的人群,无暇去听她吐出的任何字眼,当然,即使听到了,也不会理会。
终点就在眼前,我是说,旅程的终点。有意识关上门的并不只有190101,200101做了同样的事。最后几步路的地方,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缝隙可以通过。他们拍打,他们咒骂,但是200101不为所动,就像190101做的那样。
这趟旅程已经迎来了终点,因为你已经没办法再走下去。
但是在这个时候,我仍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趟逆行的列车。至少,我应该能走到那个时候才对。
一个随之而来的想法才刚成形,就被我强行压到脑后——“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黑暗中,新的冲突开始爆发了。
不知道是谁,向着前方人的后脑挥出了一拳。黑暗中,我听到一个愤怒的声音说,“让开,你挡住我的路了。”
前方人怒不可遏,在人群之中转过身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回了一拳,中了那个人的鼻子。他后退了一步,踩住了一个人的脚跟……新的一轮冲突开始了。
我已经明白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产生的原因。
我身后的人为了避开争端,推挤着向后退去,而身前是厮打在一起的人群。
拥挤的人群难得的在这个时候让开了一个空隙,露出了一个门把手,那是厕所。我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唯一的避难所。
我打开门,感觉自己似乎犹豫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把翯推了进去。我说,“反锁。”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听到铁门用力地合上,铁锁转动,这里暂时成为了一个无法被攻破的堡垒。
我告诉自己,前路还长,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里倒下。
而其他人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绝好的避难的场所,于是有人提起了我的领子,我收到了这趟旅程以来的第一个耳光。
就在这个时候,车厢的门被打开,叫喊的声音像是雷霆在耳边炸裂。
慌乱中,我暂时逃过一劫,和其他人挤在一起,无处可逃。
很难想象,平时那么平和的人群,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野兽。我曾一度以为,这里的每个人其实脸上都带着面具,而面具下真实的五官空无一物。
一声怒喝响起,喧嚣的声音像是潮水,在这一刻,潮水撞上了一块礁石。
“安静!”191902以相当大的气魄对着所有人发出这样的指令,气势汹汹。而如他所愿,车厢之中出现了一瞬间的诡异的安静。
事实上,191902才刚刚被吵醒。他习惯早睡,而且睡得极沉,雷打不动。但是今天,即使是他,也被人群的喧闹声吵醒。没有人喜欢熟睡之中被打扰,他理所当然地感到愤怒,于是发出呼喊。
而在下一刻,礁石在更加迅疾的激流中被撞得粉碎。
他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试图反抗,然而仍然被好几双手从床上拽下,脑门结结实实地磕到了地面。然后……
我终于实实在在地迎来了喘息的机会。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只是看着眼前无比滑稽又无比讽刺的一幕戏。
黑夜的乐章终于辗转翻过了又一个小节,急促的奏鸣曲开始响起,高潮和结尾一齐来到。
人群的后方开始骚动,不再接受愤怒的驱使,恐惧接过权柄,指挥着这只队伍。
于是我终于看到,车窗外如蚁如潮的人群,他们奔散逃离,向着荒原寻求生路,而后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于是剩下的人转而试图回到作为纷争中心的列车之中,但是进退无门,只好紧紧地贴住列车。
而那个贴在车窗上的身影也终于跃入我的眼帘,因着那个眼神,人群之中,我不能不艰于呼吸。
更大的恐惧随之到来,在由我记忆和想象所拼凑出来的故事中,一个苍白的身影缓缓从人群的尾端走来。我毫不费力地就从脑海之中勾勒出他的形象。
他低着头,头发散乱如野草,遮住了面容,两臂垂下,在空中毫无章法地划动着,又似乎是在摸索着丢失的什么东西。
他走得不快,仅仅只是散步的速度,但是仍然足以追上前方的人。他一路走来,和其他人擦肩而过,他们恍然未觉,而在他身后,人影交错倒下,苍白的骨灰次第散落,纷纷扬扬,铺就白色的通途。
这条路,笔直地向我延伸而来。
很快,我的眼前空荡荡一片,除了那个地上呻吟着的身影,那是191902。
我想象着,一片黑魆魆的背景中,那个苍白色的人影站在我面前,抬起了头,眉眼干净,面容沧桑,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咧着嘴角,似乎在笑。
我闭上了眼,等着无声的宣判。
再也没有任何时候,心脏像现在一样跳得那么快,简直像是鼓点一样,密集而又强烈。
然而那个审判终究没有到来,苍白的通途只铺展到了脚下就戛然而止,191902的呻吟声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的鲜明,彻底击破了那个由我臆想出来的苍白人影。
乐章在此宣告终结,此后,都不过是漫长的休止符。而这个由我在事后所讲述的故事,也终于画上了句点。
Chapter 6
第二天,乘务员推着小车,顺着车厢一节节地送上每天都供应的食物。只是这次,食物的份数出奇的少,以前每天都像小山一样堆在小车里等着旅客取用,这一次,只剩下了寥寥几份缩在小车车底。
我接过乘务员递上来的那一份,第一次试图直视他的眼。但他的面容深深掩在帽檐下,眼神无从窥见。
他推过小车,推到翯的床位面前,翯没理他,他于是默默地把食物放到了床位正对的小桌上,又往下个位置走去。下个位置是空的,于是他继续向前,再向前……我目送着他拉开车厢门,消失在列车深处。终于连脚步声也渐渐隐去,车厢又被寂静所吞没。
翯的心情很不好,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小皮箱和那些书都不见了。也许是被昨天的某人当成了武器,又或者在发泄的时候随手扔到了车厢外,谁知道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昨天带上的书还在。我觉得这可能多多少少是个安慰。可是,已经没有笔了。翯把书往桌上一甩,就把头蒙在被子里边谁也不理了。
当然,这节车厢,也已经没有谁了。
我,她,再加上191902,除此之外,这节车厢,一片空荡。
昨天晚上的一切像是一个不经的梦,荒诞有之,恐怖有之,滑稽有之,梦醒时分一无所有。
在那之后,大惊于是大倦,第一次在床位以外的地方睡了过去。醒的时候,天气出奇的好,阳光透过忘了拉上窗帘的车窗,给车内投下一斑金黄。列车行在高原上,往外看去,视野开阔,山川清朗。
那个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醒的时候,还是这个说不上美好,也谈不上太坏的旅程。没有纷纷扬扬的余灰,没有那个苍白的身影,也没有那些歇斯底里的叫喊和拥挤的人群。
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列车无知无觉地向前驶去,车轨震动的声响也一如以往,但是缺了人声,这样的声音只是显得更加的寂静,那些床位,空荡荡的,看不到以前三三两两聚坐的身影。我甚至在想,如果眼前的这些东西是真实的话,那么是梦的,是昨天晚上,还是更久以前的那些日夜。也许我只是才从真正的梦中醒来。
191902适时的在梦中翻了个身,响起一阵深沉的呼噜声,我才终于在这声音中得到了一点实感。
虽然不知道191902为什么还在,但是如果他在的话,没理由还有一个人会就此消失……
我敲了敲昨天晚上被我亲手关上的门,期待门后有所回应。过了很久,我听到的都只是门后的空洞的水声。
我几乎是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气力都被一点点地抽去,于是顺着铁门慢慢滑坐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铁门才从里边传出机械的响动,接着一寸寸挪开。
我仰头看去,正对上翯通红的眼。
我知道她一定一夜没睡,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之中伴着疯长的念头挨过了漫漫长夜,知道她即使是刚刚也在开门与否之间百般犹豫,但是我还是无可抑止地在嘴角浮现出笑意。
一本发皱的书飞了过来,正好拍在我脸上。
时间在死一样压抑着的寂静中,用着和列车一样不紧不慢的步调走过了许久。
终于,翯出声。
“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这里?是说这节车厢?”我试探性地发问,“可是其他车厢,也都没几个人了,哪里都没区别。”
而且,剩下的人依旧说说笑笑,谁都没有意识到,周围那些空的床位,就在昨天,还属于那些他们在这趟旅程每天都要打招呼的人。
“不,我是说,这趟列车。”
“这趟列车总会坐到头的,到时候自然会换,可是在那之前,谁都没办法。”我摇头,同时在想着,在那之后,在她离开之后,或者在我离开之后,我要用多久,才会忘了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不不不,有办法的,”翯的食指轻摇,嘴角是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只是你忘了。”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说的办法是什么。
我坐在床头,问,“就这样?”
“对,就这样。”她说。她把书平放在桌面上,摊开,在一页页地抚平。整个过程,除了这句话之外,不发一言,似乎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去了她全部的心力。
无所事事,又不免带着几分紧张惶恐的我,开始下意识地看着对面人的眉眼。除了那个意味深长的笑之外,她的眉头再也没有松开过,连带着那个笑本身,让我想到了乌云下偶然破开封锁而后又重归沉寂的阳光。
又试图回想起,那些试图因为同样心照不宣的理由而来找我调换床位的那些人的编号,只是除了同样是19的前缀之外的数字,也无从忆起。我也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努力。
晚上,乘务员惯例地巡视整趟列车,走到了这一节,然后面无表情地在我和翯中间的过道停下。
“回去。”乘务员用着比铁更冷硬的声音说。
我和翯看着他,翯微笑着,我苦笑着,一起摇了摇头。
“编号191501,”乘务员报出我的编号,我点点头。
紧接着,当然是报出了191601,翯同样点点头。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挑衅。
在转身之前,乘务员丢下最后的判决,“列车编号19930310号在明天与本车接轨,届时请准时转乘该趟列车,不然将采取强制措施。”
至少在这趟列车,没有人见过强制措施是什么样子。因为,一般也不会有机会要去乘坐慢车。
选错床位的唯一出路是发往慢车,这一点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从来就没把它放在心上,以至于还需要翯的提醒。
不管慢车是什么样子,至少不会比这趟列车更糟糕了。翯和我都同样这样相信着。
所以,也至少在这一刻,我们是怀着欣喜之情去期待慢车的到来。
Chapter 7
两趟列车靠近后又很快分开,我在编号为19930310的列车上伸出手,将腋下夹着唯一一本书的翯拉了过了。铁门合上,乘务员蓝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后头。空荡荡的列车依旧不知疲倦地驶向远方,只是那之后一路上的风景,再也和我无关了。
“那么,列车编号19920827,就此别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253102,这是我新的编号。这一次,翯不再在我对面,她的编号是253101,正下方。
很快,我和翯都发现,这趟列车和上一趟,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曾抬头看过我们一眼,我和翯所发出来的任何问候也都没有迎来回音,我和翯只像是穿行在人群中的幽灵。
但是最后我们确认,更为接近幽灵的并不是我们,而是其他的所有旅客。他们,都只是沉溺在过往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之中的幽灵罢了。
时间从他们身上流过,却又在他们身上停滞不前。
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他们的每一个,都重复着一样的话语,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做着同样的事情。仿佛暗里有一只操线的手存在,每天按着同样的章程,提着木偶走出同样的轨迹。
这一点,使我和翯都同样大为沮丧。
我试图改变什么。于是预先在一个过道上的座位坐下,等着每天会在同一个时间点在这里看着窗外的旅客。
他如期而至。我抬头看着他,直视他的眼,却没能在他的眼里找到焦点。
在发现位置被另一个人抢占之后,我以为他至少会另外找一个位置坐下,但是,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双手下垂,木着嘴唇,活像一具因操控的线断裂而失去了动力,于是僵立在原地的木偶。
长久以来的他的同伴,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按着每天固定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敲着小桌,全然没发现今天的邻桌已经换过一个人了。
这是一场也许是整趟旅程所能遭遇的最诡异的对峙。
我摆开阵势,屏气凝神,迎接对面可能做出的种种回应。
而对面却全然不见动作,只如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
这场对峙最后以我的认输而告终。
于是他终于能按着既定的轨道回到只属于他的座位。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翯都一言不发,即使是擦肩而过。
我知道,我所能开口的一定只是抱怨和后悔。
我却无从得知她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直到,遇到了他们。
最开始,只是我又一次出于无聊而在车厢中散步,从一节到另一节,自己也说不清抱着什么样的心理,只是走着,看着,和身边人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弼就是这个时候向我走来的,在他即将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仍然以为他会和我擦肩而过,就像其他每一个人。但是,他以旅客罕见的自来熟走到我面前,手搭上了我的肩,说出了我在这趟列车上听到的第一句话对我所说的话。
“新人吧?我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才确定这句话不是出于某种日常,而是确确实实对我所说的。
“对,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位置。”他比划了一下,从我脚下所站的位置指向了另一个地方,“你昨天走到这节车厢来的时候,是走到了那里。”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搭在我肩上的手仿佛是要与他加重的语气相协调似的沉了下来,“他们每天走的位置是一分一毫都不会差的。”
“有名字吗?”他问。
“有的,我的名字是——暘。”
“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是晔。”
我仍然是处于一种相当茫然的状态和他握了握手。
“那么,欢迎来到特快列车。”他夸张似的张开了双臂,给了我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列车适时地发出一声长鸣,仿佛应和,令这句话更加显得意味深长。
“很久了,我还以为这趟列车在抵达终点以前都只会有我们两个活人。”说这句话的是弼,晔在这趟列车上的唯一一位好友。
好友,他们是这么互相称呼的。
在我试图把他们两个介绍给翯的时候,在我面前表现出极度自来熟的晔反而显得拘束起来,而弼,当着翯的面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向着翯伸出手——抓向了翯身前的书。
“这是什么?”
翯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和克制。“纸册。”
“纸册?”
“以前上边还记着一些东西,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全没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大概也只有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是弼似乎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能不能借我用用?”
“怎么用?”翯问,“又没有笔。”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怎么用了。
弼随手撕了一页,把一张纸折成一个相当精致的白鹤。随后推开车窗,把白纸鹤放在掌心,吹了一口气,逆风中纸做的双翅烈烈振响,白纸鹤在气流中短暂升腾而起,随后列车飞驰,消失在了视界之中。
“这才是正确用法。”他不无得意地说。
我偷偷看着翯的神色,原以为她很有可能会生气,毕竟她一直把她的书或者说纸册视若珍宝,而且这已经是最后一本书了。但是她只是盯着车窗外,若有所思。
再在那之后,弼征得翯的同意,一口气撕下二十几页,大部分都折成棋子,剩下的两张,干脆就叠成小方块,摊开来,一拼凑,就是以折痕为网格的完整的棋盘。
这是我们在旅程中所接触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游戏,终于,大把的时光有了个好去处。
只是,我小心翼翼地问过翯,“不心疼吗?”
“这样就好了,”翯摇头,“反正,也已经没有笔了。”
很久之后,晔才向我和翯说起,这趟列车,又或者是整个旅程的关于真相的猜想。
这是一个深夜,我们四个围坐一团。
“终点是存在的。”晔以相当肯定的口吻说。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脱帽向我告别的老人。
“但是,不在前边,甚至不在任何一个方向。”
弼只是微笑,而对面的翯已经支起了腮。
“终点,在……这里。”晔指了指自己的心。
“越是向前,见的东西越多,记住的东西越少,爱恨越少,悲喜越淡,到了极致,慢慢习惯,慢慢麻木,就只剩下了机械和重复,就像……他们一样”他直截了当地指着邻座的人,也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而所谓的慢车,走得越慢,越是把时间都消耗在了空洞与苍白之中,就越是接近自己的终点。更不消说,这趟列车,本身就是把更加接近终点的人集聚在一起的地方。所以,这趟列车,比其他任何一趟列车,都以更快的速度接近终点哪。”
“终点之后呢?”我问。
“也许到那个时候,列车就会停下来了吧,又或者,把车上只能称为死肉的东西都一齐带到什么地方处理掉。”
说到这里的时候,晔开始笑,在我和翯不解的眼神中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到最后,捂着肚子,把头埋在桌上,拳头敲打着桌面,但是终于,连敲打的动作也慢慢放缓,于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盯着车窗,看着窗外掠过苍莽群山。深沉的夜中,山的颜色与质地都被滤去,只留下清一色的黑影。重重山峦,只如环绕着的幢幢鬼影,而车内橘黄色的灯光,并没能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与慰藉。
我不禁伸出手去,指尖点着车窗,好凭借车窗坚实的触感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却又发现,车窗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容,虚幻得一如窗外群山。而视界之中,唯一显得真实的,不过是车灯所照亮的几尺之地,铁轨与碎石,仅此而已。
终于,我开口,同时心里那个戴着黑色礼帽的身影脱下帽子,以和我无二致的面容,冲我微笑。
“我曾经,碰到过一趟逆行的列车,在那趟车上,我碰到了自己……”我说。
于是,岁月的圆环在这里合上,宿命缓缓降临(此处应有一个句号)
By温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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