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

男人和女人吵架了，还动了手。

是女人先动的手。

这个一辈子温柔的女人猛然扑向靠在炕沿的男人，和着几十年的愤懑，像一头发怒的老牛向男人撞去，干瘪的拳头木讷地落在男人的身上，双手撕扯着男人的领口。红润的面庞变得肿胀，似乎要迸开。耷拉的眼皮也像蚕蛹那般透亮，男人黢黑的脸上有七分厌弃三分委屈。

高大瘦削的儿子站在门口观战，然而也没分出个胜负。男人被女儿推搡着出了屋，女人瘫坐在地上失了声。

这大概是一场蓄谋已久临时起意的撕裂。

女人到这个家三十年，儿子今年三十三。是的，女人是后妈。

恶毒是后妈永远撕不下来的标签，在村里人的心里眼里，女人却是一个例外。儿子长得很快，身材结实高大。衣服布鞋一件接着一件，女人一针一线熬出来。平日里洗衣做饭女人把里里外外收拾的利利索索。

儿子小学的时候家里的苹果树终于结果了，女人从坐果到成熟一天数几遍，计算着可以卖多少钱，要给家里添置些什么。苹果卖了两百多块钱，男人交给女人，女人放在柜子里，后来却不见了，男人用钢条发疯一样抽打儿子的手……儿子上初中了，每天放学回家，一大杯凉开水，一碗热腾腾的饭，碗底时常藏着油汪汪的猪肉臊子。男人说女人:“你干脆给他做一席！”儿子不想上学了，喝醉了酒躺在沟边，一翻身就可能掉下去，男人不在家，女人惊慌失措地喊来了人，拉扯着把儿子弄回家，很难想象一米五的瘦弱女人是如何把一米七八烂醉如泥的小伙子拖到炕上安顿好的。儿子吐的满身污秽，婆婆冷哼了一声转头出了房门，这个可怜的女人开始收拾这一切。

儿子不见了！就在酒醒后的下午，眼看天暗了下来，村子和周围的山沟回荡着女人嘶哑的声音，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村里的人都劝她别找了，明天等他爸回来……男人终于回来了，说儿子在他亲姥爷家睡得正香哩!

既然无意读书那就算了吧，男人和女人为儿子的出路开始奔波了。一天男人回家说，村里有个人说出去的时候带着，在一个矿上。半年后儿子回来了，又黑又瘦，工资没有结清，还是给女人带了一条裤子，给妹妹们买了吃的。女人看着儿子的脸，心疼极了，和男人吵了一架。当天跑了两三里路给在新疆做装修的弟弟打了电话，请他带着儿子。儿子终于有了出路，长高了，变帅了，出师了，能赚钱了，懂事了；弟弟时常在女人面前夸儿子有多聪明多能干。女人看得出来弟弟也喜欢儿子，不然怎么一年不到就教会了他所有?!心里美滋滋的!

二十三岁那年，儿子娶媳妇了。

四十九岁那年，女人当奶奶了。

五十四岁这年，女人的父亲八十四岁了。男人说，他姥爷还能活几天，去祝个寿吧。女人说，到年关了，前几天他舅出嫁女子已经去过了，就不用再去了。咱们好好过个年。男人还是坚持去了，和儿子一起。

男人和儿子在女人的娘家大闹了一场。儿子操着剪刀伤了人，儿子喊着女人弟弟的名字说：“你们姓Y的把我亏了，你不是我舅，我有我自己的舅!”弟弟听了这话脑袋一阵嗡鸣，全身发软跌了下去。抛开舅舅外甥不说，十几年的师徒情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男人梗着脖子，吵红了眼，一个电话打过来对女人破口大骂……

弟弟在电话里责问女人，为什么让这一老一小来欺负他！女人有口难辨，弟弟说出了最绝情的话：女人从今以后永远永远不要上他家的门！

女人的世界在这一刻塌陷了!

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啊!

三十年同床共枕的人啊!

纵然姓Y的有千错万错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昧良心的话来!

女人痛哭哀嚎，撕心裂肺。所有的痛、怨、悔、恨已经无法宣泄。女人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夜夜失眠。男人说他喝了酒，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他说他没有错。儿子从柜子里取出户口簿带着妻子儿女走了。

所有的一切好像结束了又好像没有结束，一个原本拼凑起来的家庭彻底破碎了。裂痕本来就是有的，在人的修缮下似乎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人心也是邪恶的，或许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件事在心里埋下了邪恶的种子，在后来的日子里酝酿，终于战胜良善。挥舞着爪牙肆虐一切……

后来女人有点庆幸，庆幸这对父子在她尚能自食其力的时候展露出这一面……让她不至于在垂老的时候遭受这难以承受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