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没有正确答案。即便有,也很难全然相信。死亡总是存在,却总是无从解读,只能去猜,而且不得不猜,但又是永远猜不透的千古之谜。偶尔,我觉得信仰是强大的,那里,总有对死亡独特的解读和依赖。但也庆幸,目前来说,我还没有信仰,才有机会允许自己去体验死亡。
很小的时候,生活在农村,让我有无数的机会面对死亡。谁家谁谁谁去世了,不管是老死的,自杀死的,还是病死的,长辈们都会争相去看,而且要结伴去看,我不明白,只是被动跟随着人群来到安放死者尸体的堂厅,对于死者记不得什么感觉了,大概是无感的,对死者没什么联结,也谈不上痛苦。堂厅一般都是挤满了人,非直属亲人们满脸悲戚,肃穆庄重,带孝的亲人们哭天哭地,数落着自己的一生和委屈,死者的一生和苦难,以及对死者尽情表达爱与怨,似乎很伤心欲绝,彷佛如此就能理清和断清与死者的一切恩怨纠缠,小小的我从不因人的死而害怕或者难过,只是不理解,甚至有愤怒:人生前没见得对人有多好,这会儿哭成这样,几个意思?
没人能告诉我人死了去了哪里,老人们总说,人死了去了天上,我不信。
对于频临死亡的人,我是害怕的,尤其是独自和一个快要死的人待在一起时,一个偶然的眼神都会让我惊悚,哪怕是睡着了,一呼一吸也会让我瑟瑟发抖。记得小时候和邻居三奶奶相处的几分钟经历,三奶奶快死了,儿女们把她安置在厅里地上的一张床上,我跟着大人去看望,有几分钟的间隙,大厅里只剩下我和睡着了的三奶奶,整个屋子阴测测的,屋子里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总觉得充斥着什么,浑身寒毛竖竖起来,三奶奶这时候突然醒了过来,伸出枯燥的手,对我说,宝宝,我想喝水。我凝视着她的眼神,大概有渴望、平静、无奈、不舍,对于小小的我来说,太过复杂和激烈,几乎是点燃我恐惧的一把火,没有办法有另外的想法,只能夺门而出。后来三奶奶死了,我把这事告诉大人们,他们没有给我什么解释,只道我胆小,我当然不能满意这个答案。
应当没有人喜欢死亡,但为什么每次有人死去,全村的人都赶去看,他们是去哀悼死人,还是去看死者的家属们?抑或是在看自己未来的结局?这个问题没人回答过我,吸引大家去的到底是什么,我充满了好奇。现在或许有了点感触,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可躲避促使他们去面对,至少在那一刻,人人都是平等的,很深刻的平等。总听人们说,“你看,这么好的人也死了”,语气中满是可惜;“这么有钱的人也死了”,语气中总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活的这么惨的人死了,不用受罪了”,带着天然的怜悯和同情。等等等等。“人生而平等”,这是哲学,是口号,是永远无法达到的目标,因为人们各自的体验和经历,导致人们不能看到生命的平等,也只有在此时此刻,在共同面对死亡的瞬间,才能看到平等,很强势的平等,无法证伪,没有任何借口。这是重要的一个原因。另外,对于需要面对生死的老人来说,这是一个自己的结局,老人看过死人之后,往往对自己死后的安排更仔细一些,或者会更平静地等待着自己最终的结局。所以,对儿时扎堆在死者堂厅的人群中的大多数,我大致分成了两类,一类是需要用这种极致的平等来安慰自己的人,一类是需要用死亡的冲击来平稳自己对死亡的恐惧的人。
08年夏天,听说外公大限将至,我去看看望外公,外公深沉地看着我,眼里浮着痛苦,说,浑身都很痛。听到这话,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外公是一个很隐忍的人,我从来没听过他抱怨什么,也没听他说热爱什么,在我的认知里,外公一直是平稳而深邃的。外婆在我娘嫁人之前就去了,这么多年,因为带着残疾,做不了事,外公只能依靠着儿子儿媳们苟活着,彷佛可以忍得了一切。这时候他不断地呻吟着不断地说着痛,应该真的是很痛,好不容易睡着,又从梦中疼醒过来,这时候外公面孔又彷佛带着期望,看向天际,用力地说,你外婆快来接我了,10月份接到家里电话,外公去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外公终于可以不痛了。只是因为没参加外公的葬礼,我完全感受不到外公已经去世了的事实,连续好几年,每次回家都说要去看外公,当然,只能引来我娘的一串眼泪,在娘的数次眼泪中,我才逐渐接受了外公不在了的事实。
02年,是我最深刻体验死亡的一年,5月份,表姐生二娃大出血救治不及去世,那段时间,充斥在亲人间只有滔天的愤怒和入骨的悲痛,讨伐完医院和医生,舅母便沉浸在再也拔不出的自责和伤痛里,索性不幸的小侄女能让她还勉力活在当下。那时候,我隐隐尝到了失去的痛以及对意外失去生命的恨。
同年11月份,我爹去了,这个事可以说是有预期的,爹患癌两年,不停地往返于家和医院,不断地复发,我时不时回家陪伴照顾,最后一次见面还推心置腹聊了一会儿,但深夜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还是不能自抑,给朋友打了电话,拜托他送我回家,慌了一个小时也没停下来,朋友到了我住处之后,才匆忙捡了几件衣服跟他上了车,一路上,我一直在说话,乱七八糟说了什么也完全不记得,一方面对朋友半夜送我回家我很是愧疚,说话也能解他的困,另一方面,我无法停下来,怕安静下来不得不面对什么。回到家之后,看到躺在地上的还有些温热的身体,我茫然不能自处,他的身体还在,但是他那鲜活的生命去哪里了?爹的面孔我已不十分认得,穿上孝服之后我就找到自己的悲痛了————失去,难以释怀的和丧失有关的痛,同时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尸体烧成了骨灰,那么生命呢?生命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又是一个伤痛。
爹爹葬礼上,我才知道了仪式的重要,怎么重要,我无从解释。老家送葬是有些规矩的。和尚们在念经,念什么我不知道,有几个和尚我也不知道,和尚是真是假我也不关心,只知道我沉醉在声音共鸣构筑的空间里,这个空间里没有别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可以放肆地哭,也可以轻松地诉说,可以恨,可以怨。仪式是为了活着的人的,为了很好地宣泄,很好地告别。还有火,人死了要点长明灯,还要烧纸钱,好像还点蜡烛,总之要有火,爹爹下葬之后,不需要火了,我顿时就感到了无边的阴暗,天一黑就无法独自一个人去堂屋,总觉得还有什么还在那里,开灯也是没有用的,这种情况大概半年之后才好些。除了葬礼,还有一些时间安排,圆坟、烧七,烧百天、烧周年、烧三年,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也没去深究,那对我不重要,我只知道每一次的仪式都让我与老爹越来越分离,对于丧失的痛越来越轻,没有这个三年,要如何有机会去告别,如何处理伤痛呢?
死亡初体验爹爹下葬后的无数个岁月,我除了处理丧失的痛以外,还要找寻一个答案:我爹到底去了那里?死去的人到底去了那里?至于我娘去做的“关亡”,我是不屑的,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远远不够。探索的历程就不赘述了,现在我也只是确信他去了什么地方,去了哪里不知道,或许是换了一种生命形态,或许是回到了他原在的高维度空间,或许变成了一粒种子,一颗小草,一滴露珠,只是我们无法联系,他与这人间的缘分尽了而已。在最虚弱的时刻,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在观望着我,所以我觉得,他在某个地方待着,只是我无从知晓而已。人类的聪慧与敏感尽管接近不了真相,但总能窥其一二,对于这几十年,也远远够了,源于此,对死亡也不该仅仅只有避之不及的恐惧。人都说向死而生,只要在拥有清醒意识的几十年,体验过了,对得起这一世的缘,就好。至于生前死后,那是无法获知、无法控制的。
死亡,或许真的代表结束,确实也是结束,对“生”的交代,对“开始”的回应。
死亡,或许是一道门。它不一定代表结束,生命永恒,无从结束,只能说这种生命形态结束了,另一种生命形态又起了,某种东西结束了,某种东西还在延续着。对我来说,“死亡”只具有生物学意义,就像梦一样,我们的每一次醒来,对梦里的一切来说,我们死了。或许,一个身体的生与死只是生命的一小部分而已,或许有多维的生命也不一定,三维只是高维的一部分,谁知道呢,奥秘那么多,死亡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Ouisa,2018,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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