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丫头，你今生的故事，又何尝不是一出度众的戏呢？

穿行万里的水流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其性不变，人也如此，那生生世世的角色，便是水的方或者圆。天地不能作表面看到的色相理解，真实的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而多数人以为的天地，其实只是色相而已。不只天地，世间万物都是如此。外界的一切，都是心灵的感受，万事万物映照在心上，才有了万事万物的样子。但世间一切都不恒常，时时在变。春去秋来，推倒重建，一切都遵循某种客观规律而变化，我们认为真实存在的客观世界，是心灵呈现出的万千幻变，那所谓的生死痛苦，也只是幻化错觉而已。真心的本性是不变的，就像《大手印实修偈颂》中所说的，“体空非无物，体空性不空”。就算经历了无数的生死，我们的真心本体也是恒常的，不变亦不坏，一直伴随着我们生死流转。不管世界如何变幻，智者都宁静如初，就是因为他们已经了悟到这颗心，不再被世间所有的假象所迷惑了。你想想看，这是多么幸福啊，因为他们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就连生死和病痛，也伤害不了他们。

我也是这样，贡献家乡时遇到的一切挫折，都已经伤害不了我了。虽然孙良俊很心疼我，总是觉得他们怎么能这样，但我总是反过来劝他不要难过，要享受做事的过程，不做事就不了解凉州，也不了解凉州人，更不会了解社会。其实，凉州发生的很多事情，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发生。我谈凉州人的文化性格时，何尝不是在讲人性？每次我跟身边的人说起在家乡的感悟，他们都会告诉我，其实不光凉州人有这个毛病，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有类似的毛病。没有这个毛病的人，只是因为受到了其他文化的影响，把人性中自私的基因给抑制，甚至消解了，让心变得比一般人更大而已。所以，做事可以了解凉州人，更可以看到一些平时看不到的人心百态。再说，只要你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伤害，或是受到了什么委屈，闲了心看戏，还有什么好难受的呢？

丫头，你也可以这样，身体想怎么样，你就由着它怎么样吧，闲了心，看看它能演到啥地步……我也知道这很难，当肉体难受到一个程度的时候，人的心是很难不受影响的，但你还是试试看，至少让自己在积极的同时不要烦恼。记住，结果怎么样都不重要，你只要借它来看自己的心就好，看看自己这时还能不能安详，如果不能，就一点点放下，放到最后，再也没有可以放下的东西，又没有消极放弃的时候，你也就安详了。

丫头，我给你讲一个阿罗汉的故事，他叫毕陵伽婆蹉。相传，他在五百世中都生在贵族家，是个婆罗门，因出身高贵，很有优越感，他看不起别人，性情暴躁，常常出口伤人。

毕陵伽婆蹉出家后，乞食时要渡过恒河，但他不会游泳也不愿坐船，他只是站在河边，吆喝恒河女神：“小丫头，别流了，停一下让我过去！”恒河女神看在佛陀的面子上，就停流一会儿，让毕陵伽婆蹉过去。事后，恒河女神觉得很窝心，就向佛祖告了一状。佛陀就把毕陵伽婆蹉叫来，让他去向恒河女神道歉。

毕陵伽婆蹉不敢不从，就向恒河女神合十道歉：“我道歉，请别生气了，小婢头！”众人大笑。佛陀对女神笑道：“他嘴带脏字是多世的积习，别跟他一般见识。”

一次，毕陵伽婆蹉在城中乞食，不留神，脚上扎了一根大刺，浑身疼痛。他由此想到：你如果认为很疼，就觉得很疼，如能保持“清净心”，心里就没有痛感了。毕陵伽婆蹉“摄念未久，身心忽空”，二十一天后，他诸种烦恼毕净，遂成罗汉。

在《楞严经》中，毕陵伽婆蹉讲了自己的证道经过即从座起：“我初发心从佛入道，数闻如来说诸世间不可乐事。乞食城中，心思法门，不觉路中毒刺伤足，举身疼痛。我念有知，知此深痛，虽觉觉痛，觉清净心，无痛痛觉。我又思惟：如是一身宁有双觉？摄念未久，身心忽空，三七日中，诸漏虚尽，成阿罗汉，得亲印记，发明无学。佛问圆通，如我所证，纯觉遗身，斯为第一。这是一个借痛感入道的例子。你试试？过去一些杂念多。烦恼重的修道者，用燃指供佛的方法，就是想借疼痛来入道——当然，我从来不提倡燃指供佛。

所以，你不用一直跟身体的难受较劲的，你越是想要战胜它，它就越是强大，你还是安住真心观察它吧，不要试图去改变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事物比明白心性，学会安住心性更重要。

明白心性听起来很抽象，其实不难理解，就是安住在真心中，放下一切，不要觉得有什么结果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因为一切都像流水，只是匆匆流经你的生命。此刻你的衣服被水打湿了，你可以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觉得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很难受，也可以坐到太阳地里，享受阳光，听听鸟鸣，欣赏流动的水面那碎钻一样的波光。你甚至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小鱼，畅游在水里，水流就像妈妈的手一样温柔。你乘风破浪，路过各种各样的礁石，然后抬头一看，啊呀，有一只小鸟俯冲下来了，你一个急速下潜，说时迟那时快，小鸟的利爪只捞到了几朵水花，你逃过一劫，继续往前快乐地游去。嘿嘿，你玩了一把心跳……谁说这个时候不能想点稀奇古怪的事情？快乐就好。当然，你也可以看着身体的难受，就像看着一个受伤了、正在哭泣的孩子一样，像妈妈一样抚慰他，陪伴他，给他一点温暖，就这样，任时光悠悠地流走。这时，能做事了，你就做做事；能写作了，你就写点东西。随缘就好，一切都不用强求。

当你不强求，又知道自己要怎么样的时候，很多束缚你的东西也就自然解开了，这就叫不解自解。因为，束缚你的，本来就不是别人，也不是所谓的世界，而是你自己紧绷的心——你想，就连牢不可破的生死，也只是一种幻觉。如果你觉得此刻你是在面临死亡，你就是在面临死亡；如果你觉得此刻你打到了游戏的最后一关，要跟终极大魔王对决了，那你面对的就不是死亡，而是化现为死亡的死神大魔王。

所以，一切障碍都是随心而变的，心有什么障碍，眼前就会出现什么障碍；心若是没有障碍，什么也障碍不了你，因为一切本非实有，障碍本身也不是实有的。没有障碍，你又何来的冲破障碍？没有心结，你又何必打开心结？心就像一个孩子，不懂事的时候，它时不时就会闹闹别扭，折腾你一下，随缘地哄哄它，让它安静下来就好。威严还是轻松都行，插科打诨也没问题，它接受就行。

记住，丫头，不管世界怎么样——甚至包括你的身体——跟我们有关的，都是我们心里的世界，心里的世界是个幻城，你我都是幻城的主人。知城如幻，故而平凡。

此刻的夜很美——其实每一个夜晚都很美，但西部的夜晚格外美，因为西部的空气很干净，没有很多发达城市那么多的废气。如果我在老家的话，我看到的夜空会更美。首先就是星星很多，一闪一闪的，好像在眨着眼睛。写出“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那首儿歌的人，一定生活在一个空气清新的地方，要不然他是见不到这种景象的。

樟城还好些，有时我去广州，那里的天空总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也许是灰尘太多了，挡住了天空。有时，发达不一定就全是好事，它也会有副作用。不过，广州的书店很多，书的品种也很多，有些书店甚至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同时还会供应咖啡茶点。武威就没有这么好的书店，说明武威人没有这样的生活习惯。

你还记得吗，在樟城时，我经常在吃过晚饭的时候出去散步，目的地就是新华书店，然后进去看看有什么书，如果看到好书，就顺便买上几本，支持一下他们。虽然那里的街道有些混乱，车多人多，夜晚的天空也不如西部那么美，但我还是愿意在夜晚的樟城走一走。清风吹过脸庞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很惬意，忘掉了车声，忘掉了行人大声聊天的声音，忘掉了沿街传来的叫卖声，整个世界只剩下行走的脚步声和风声——很多场景都像云烟一样飘远了。

白天我总是在修行和写作，一到夜晚散步的时候，心情就会完全地放松下来。这时，我看着路边的小草觉得很可爱，看到路上的小孩觉得很可爱，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人类的灯火照亮，觉得很可爱，看到刺穿黑夜的车头灯的强光，也觉得很可爱——我的心里就会有很多可爱的感觉在涌动，时不时就搔弄一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哼起小曲。对我来说，黑夜是值得爱的，虽然它淹没了一切，人看不到灯光之外的世界，可夜的气息一波波涌动过来，心里就会自然而然地充满了爱，总感到有一个东西总在生命里跳舞、歌唱。

爱很奇怪，你追逐它的时候，它总是离你很远，当你忘掉它，静静地待着时，它却会出现在你的心头，对着静静的你微笑。

  那么就静静地践行生命之约吧，做些你该做的事情。人活着，总要做点什么的，不是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闲了心，让身体穿梭在忙碌里，填满从生到死的空白，用一次次的重复，把不平凡的平凡写成一种姿态。真正的崇高其实是平常的，就如真正的爱。它并不浓烈，却一直像滋润你生命的清泉那样陪伴着你，你只要驻足，转身，它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