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寇员外喜待高僧，唐三藏不贪富贵

三藏过了凌云仙渡，褪去神仙之体，圣佛之身，从此便受凡尘三灾九难，需得依托三个徒弟法力护持，才可到那南瞻部洲东土大唐内传播真经，普度众生。

却说师徒四人，离了灵山脚下，却忽见前方一巍峨楼阁，冲天百尺，耸汉凌空。低头观落日，引手摘飞星。豁达窗轩吞宇宙，嵯峨栋宇接云屏。黄鹤信来秋树老，彩鸾书到晚风清。

上书“玉真观”三字，山门前站着一个道童，见四人走来急忙叫道：“来的可是东土大唐送经人么？”三藏不慌不忙，从马上下来向前迎去，但见此人：

身披锦衣，手摇玉麈。肘悬仙箓，足踏履鞋。飘然真羽士，秀丽实奇哉。炼就长生居胜境，修成永寿脱尘埃。

三藏不认识他，但行者却知道，立刻说道：“此乃玉真观金顶大仙，他来送我们一程。”三藏才醒悟过来，忙上前施礼。

大仙笑道：“旃檀佛现在才到，我被观音菩萨骗了，他与我说旃檀佛在我佛座前领金旨，不日就到灵山脚下，我时时等候，就不见一人身影，谁料此刻才相逢。”

行者开口道：“我师父已脱了金身，变作凡人之体，受饥寒交迫之苦，受路途劳累之疲，所以才行到此处。”

三藏合掌道：“有劳大仙圣意，不辞辛劳，十分感激。”然后四人牵马挑担，跟随金顶大仙走进观中，大仙叫小童儿烧香汤让三藏沐浴完毕，与他四人在大殿中相见，开口说道：“观音菩萨托我一句话想转达给旃檀佛听，叫你记好。”

“大仙请讲。”

“此去东土，历九九八十一重劫难，一难处理不好，就要身死劫灭，堕入轮回，你虽然是凡胎肉身，但也蕴含你千百世修行之德，妖怪食之可得长生，所以切莫强出头，有事叫你三个徒弟去，他们法力不失，可保你此行无碍。胜佛交友广泛，不管是西天佛土还是东方天庭，都可借其助力度过劫难，观音菩萨也会暗中帮助你，你一切小心。”

“三藏明白了，多谢大仙，也多谢观音姐姐。”

天色已晚，四人歇于玉真观，次日一早，三藏脱下锦斓袈裟，卸了毗卢帽，手持锡杖，去大堂拜别了金顶大仙，就欲前行。大仙道：“且慢，等我送你一程。”

行者道：“不用你送，我认得路。”

“你认得的是云路，陆路你还未走过。这是通关文牒，此去东行你用得着它，后附有一副地图，可依路而行。”大仙笑眯眯地说道。

三藏接过通关文牒，再次谢过金顶大仙，招呼着三个徒弟，骑上白马，就离了玉真观，向着东方而去。

一路上从大路走来，眼见西方佛教圣地，气宇非凡，奇花、异草、古柏、苍松耸立路边，家家向善，处处斋僧，时时可见路上有修佛之人，五步一拜，十步一叩，向着灵山仙境而去。师徒们东行，正是春进夏初时节，清和天气爽，日照当头，他们四人夜宿晓行，在那平安路上行经半月，前边一城垣渐近，三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行者道：“不知不知。”

八戒笑着说：“此路是你走过的，现在却说不知道，有点蹊跷啊，莫非是故意说不认得，捉弄我们吗？”

行者道：“你这呆子，是非不分，道理不明，这路走过几次，那是在九霄云层之上，腾空而来，驾云而去，又没有落在此处，当然不知道，我为何要捉弄你。”

说话间，不觉已走到近前，三藏下马，过吊门，四人径直走入城内，长街上，只见廊下两个老儿在那儿叙话，三藏转过头对身旁的三个徒弟说道：“你们在路边站住，低下头不要说话，等我去那廊下问问地方。”

三徒弟依言站立，三藏走近合掌叫声“老施主，贫僧有礼了。”那两个老人，在那里闲侃家常，说什么兴衰得失，谁圣谁贤，当今英豪，而今何在，感慨不已。忽然听得问讯，便礼答道：“圣僧有何事？”

三藏说：“贫僧自灵山而来，拜别佛祖，才到宝地，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有向善之人吗，能不能化斋一顿？”

老者开口道：“我们这里隶属于铜台府，府后有一县叫做地灵县，圣僧如果要吃斋，用不着募化，穿过这个牌坊，南北街，坐西向东的地方，一个门前有着石狮子的大府邸，就是寇员外的家，他家设有一个万僧不阻的牌子，像你这样从灵山而来的圣僧，享受不尽。去吧，去吧，不要耽误我们谈话。”

三藏谢了，转身对行者说道：“此处是铜台府地灵县，那二老说穿过牌坊，南北街，有一个门前有着石狮子的大府邸，是此地寇员外的家，他门前设有一个万僧不阻的牌子，教我到他家去吃一顿斋饭。”

沙僧道：“这里是府县，用不着检验关文，我们去化点斋饭吃了就好上路。”三藏与众徒弟慢慢走进长街，惹得那民里民外，猜疑纷纷，围绕着四人，争相竞看他们的面貌，三藏开口吩咐道：“莫要放肆。”三徒弟低着头果不言语，转过拐角，确有一个大府邸，门前一对双花彩铃大狮子，门里一影壁上挂着一面大牌，上面写着“万僧不阻”四字。

三藏赞道：“西方佛地，无论是聪明人还是老实人，都很实诚，那两个老先生说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到了这里一看果然如他们所说。”

八戒性情野，兼着腹内空空，迈开脚步就想进去。行者阻止道：“呆子慢着，等有人出来，问问该怎样处置才好进去。”

沙僧一脸赞同道：“大哥说得有理儿，要是不分内外本分，惹恼了施主就不好了。”四人便在门口歇下马匹行礼。

不一会儿，有一个小厮出来，提着一把秤，挎着一个篮儿，猛然看见了等在旁边的四人，慌得丢了神，忙跑进去报道：“老爷，外面有四个异样僧家来了。”那员外拄着拐，正在四方院里闲走，口里不住的念佛，一听到小厮报话，就丢了拐，出来迎接，见他四人，也不怕古怪，只说道：“请进，请进。”三藏谦谦逊逊，一同并入。转过一条巷子，寇员外引路，到了一座房里，说道：“这是一间上手房宇，专门用来接待圣僧们的佛堂、经堂、斋堂。处于下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称赞不已，随取袈裟穿了拜佛，举步登堂观看。但见那：

香云叆云逮，烛焰光辉。满堂中锦簇花攒，四下里金铺彩绚。朱红架，高挂紫金钟；彩漆檠，对设花腔鼓。几对缭，绣成八宝；千尊佛，尽仓戈黄金。古铜炉，古铜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铜炉内，常常不断沉檀；古铜瓶中，每有莲花现彩。雕漆桌上五云鲜，雕漆盒中香瓣积。玻璃盏，净水澄清；鳙璃灯，香油明亮。一声金磬，响韵虚徐。

三藏洗了手，拈了一炷香，叩头拜毕，便转过来与寇员外行礼。员外道：“且慢，请到经堂中相见。”又见那：

方台竖柜，堆积着无数经文；玉匣金函，收贮着许多简札。彩漆桌上，有纸墨笔砚，都是些精精致致的文房；椒粉屏前，有书画琴棋，尽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挂一柄披风披月之龙髯。清气令人神气爽，斋心自觉道心闲。

三藏到此，正欲行礼，寇员外急忙搀扶道：“请宽佛衣。”三藏便脱了袈裟，员外才与圣僧拜礼，又与三徒弟拜了，便叫小厮把马喂了，把行礼放入房中，才问起四人来历。三藏回答道：“贫僧是从灵山而来，领了佛祖金旨，要前往东土大唐弘扬我佛真经。听说府上礼敬僧人，所以才来此拜见，求上一顿斋饭就可以了。”

寇员外面露喜色，笑吟吟地说：“弟子名叫寇洪，字大宽，虚岁六十四。从四十岁开始，立下誓言要招待万僧吃斋，才能算做圆满，到现在已经二十四年了，存有一本斋僧的账目，近来无事，便把斋过的僧名算了一遍，我已经斋过九千九百九十六名僧人了，离一万人仅仅少了四人，还不算是圆满。今天天幸，得四位上师降临，以完成万僧之数，还请留下尊名，怎样也住个月余，让弟子做了圆满，便叫人轿马送师父出了地灵县可好。”三藏闻言欣喜，便应承了下来。

寇员外差几个大小家僮，往宅里搬柴打水，取米面蔬菜，整治斋供，忽惊动员外妈妈，问道：“是哪里来的僧人，这么上心？”仆人答道：“有四位圣僧，老爷问他来于何处，却说是从灵山而来，领了佛祖金旨，要前往东土大唐宣扬佛经，普度慈悲。老爷叫我们快快地煮好斋饭供于他们。”老娘听闻心喜，叫丫鬟：“取衣服来我穿了，快去报于我儿，我也去看看。”僮仆应言。

那老娘行至堂前，举目望见三藏相貌轩昂，丰姿英伟。转面看向行者三人，但见一人身高八尺有余，毛脸雷公嘴，身穿一身锦袍僧衣，手持一根腕粗大铁棒，双目放电，昂首阔步，耀耀生威。另一个人身猪头，身披黑色外衣，袒胸露乳，手扛一把九齿钉耙，气息一呼，如雷鸣，似电声。还有一人，胸前一串褐色大佛珠，浓眉大眼，脸生浓密胡须，柱子旁斜靠着，一把降妖宝杖立着身前。真是形容古怪，样貌清奇，必是天人下界，灵胎转生。

那老娘见三人模样非凡，虽知他们是天神下界，也不免有些惊惧。却是正中这人，面带慈悲，气色祥和。老妪朝上跪拜，三藏急忙还礼。

却说师徒四人，吃了斋饭谢过员外便欲东行，寇员外急忙说道：“师父不要急，先在府上住过几日，等我做过了圆满，才敢送师父离开。”三藏见他心诚意足，又找不到什么好理由推辞，便住了下来。待得五日后，寇员外才请了本地佛僧二十四人，办作圆满到场，僧人们写作有三四天，才选定良辰吉日，开启佛事。见那：

大扬幡，铺设金容；齐秉烛，烧香供养。擂鼓敲铙，吹笙捻管。云锣儿，横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样。打一回，吹一荡，朗言齐语开经藏。先安土地，次请神将。发了文书，拜了佛像。谈一部《孔雀经》，句句消灾障；点一架药师灯，焰焰辉光亮。拜水忏，解冤愆；讽《华严》，除诽谤。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门皆一样。

如此做了三昼夜，道场已毕。三藏念着佛主法旨，一心要走，寇员外劝他不住，便开口说道：“师父告别太急，又待佛事冗忙，怠慢了圣僧。”

三藏说道：“已在尊府住了良久，不知何以报答，怎敢说怪罪呢，实是此去路途遥远，又不知归期何日，心急罢了。”

寇员外见此，心知他离去之意坚决，只得满面陪笑道：“师父莫焦急，今日宽容半天，待明早我办些旗鼓，请几个邻里亲戚，送你们起程。”话说那寇员外老母、儿子，见自家老爷盛情相留，换得一副圣僧冷脸，便一脸不快地抽身离去。

次日一早，四人吃了斋饭，三藏吩咐收拾行李，扣备马匹，拜别员外，就欲启程。但见府外摆着彩旗宝盖，鼓手乐人两班僧道立于道路两旁，众人见他四众出来，便让开道路，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都让师徒四人先行。只听闻鼓乐喧天，旗幡蔽日，人烟凑集，车马骈填，四方乡民都来看寇员外送别圣僧。这一场富贵，真赛过珠围翠绕，诚不亚锦帐藏春！

送行至十里长亭，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相饮而别。那员外心难割舍，噙着泪道：“师父传经回来，必要到舍下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

三藏感激不尽道：“我若才东土回转，必登门叩谢。上至灵山，得见佛祖，必言员外你大德之心，礼佛之意！”

说说话儿的功夫，不知不觉又三里路，三藏恳切拜辞，那员外放声大哭而回。

师徒四人向东而行有四五十里地，天色将晚。但见前方一倒塌牌坊，上书“华光行院”四个大字，众人一起进去，却看见廊房俱倒，墙壁皆倾，更不见有人的踪迹，只有些杂草丛菁，却是一破损庙宇。众人想要抽身而出，却见天上黑云翻滚，暴雨将至，没奈何，只能在那破房下，寻得那遮蔽风雨处，将身躲避。真个是：泰极还生否，乐处又逢悲。

毕竟不知天亮时要往前去还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