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也洗白不了被血色玷染的尘世。
-------佚名
塞巴斯蒂安悬浮在黑暗中。
这是在哪儿?
这里异样得很,不同于他在人界或魔界身历过的任何场景:一片暗无天日的虚空漫无边际地四下伸张,他的漆发与那浓稠的黑色两相映衬,都不显其黑了。视野之内没有参照物能提示他哪边是上,哪边又是下;连自己的眼睛是开是闭都无从得知,因为看到的总是相同的黑暗。【如果我是人类,】他不禁走神,【这样的鬼地方一定会把我吓疯的。】塞巴斯蒂安可不想在恶魔(比如他自己)身上验证这个揣测。【最好赶快离开这儿,我要去找奥尔根廷,把他杀掉。】
念及吸血鬼的名字瞬间激发出的怒气在混沌中荡漾开去,如同脉冲包围着周身,不知为何却并未干扰到他的内心。【就好像这愤怒是属于别人的一样。】还没来得及适应情绪飘溢到体外的怪诞感,余光捕捉到的一个扑烁的亮点就吸引了恶魔的注意。血红的瞳目斜视向那边。
微光逐渐扩展,绵延成一条粼粼闪亮的斑斓光带,宛若雨中的油彩,身置这样瞬息万变的虹河中的塞巴斯蒂安也无法一语道破其原色为何。它缓缓流经他的身侧,向上浮去---或者它其实飘向了别处,实际上是他在朝下沉?
塞巴斯蒂安扭过身,试图寻找四周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物。颈部忽然一阵刺痛,他不由得嘶出一口冷气。手指摩挲过皮肤,没有找到破损之处。他皱起眉。【这么说,这里不是现实中的景象。】
是梦吗?
不可能。恶魔几乎不做梦,即使存在极少数例外,梦境也只会折射出他们最深切的祈愿。塞巴斯蒂安确信自己从未期待过被困在无底深渊之中。
色彩猛地闪烁一下,再度引起他的关注。光带无声地召唤着他,一不留神,塞巴斯蒂安已向它探出了一只手。他踌躇片刻。触碰它会不会正中陷阱?毕竟,这是无边黑暗中除他之外唯一的东西了。【没准这是离开这里的通路。不管怎样,现在我别无选择。】指尖擦过流光,它便温和地环裹住他,他只觉体内暖意融融。
蓝宝石般的眸子扬起来与他双目交汇,柔弱与惶恐,在那眼中默默无言地烁然闪耀。
“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塞巴斯蒂安?”夏尔的语音细若蚊吶。一丝惊异自胸中掠过,然而男孩似乎已悔不该说出方才的话了,垂下眼睛望向旁处, “...没什么。”
一缕难以察觉的微笑。深鞠一躬。他自己的声音传入耳畔。“正如我所说过的那样,不论您所向何方,我必紧紧相随,即便是地狱深处也将陪伴您左右,无所畏惧。”
塞巴斯蒂安把手从光带上抽回,愕然瞪圆了眼。浮光川流不息地飘过他身边,旁若无人,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升到水面的泡沫。记忆么...?
【如此看来,这就好比是格雷尔所称的“走马灯剧场”,是吗?】塞巴斯蒂安在一片漆黑中上下巡视,发现四周还游移着更多的丝带状光束,在混沌的持续侵蚀下回旋着,漪涟着,波伏着。起码这里没有烦人的死神,一面向他示爱一面跃跃欲试着要把他切成碎片。想到这里,塞巴斯蒂安毛骨悚然。【我觉得这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事了。】
他避开另一条如潺流着无数彩虹般悠游而过的光带。那一刻,他仿佛望进了一扇打开的窗扉,窗内模糊的形影鸿光般闪过。塞巴斯蒂安赶在目光再一次陷入其中之前匆忙收回视线。他不想看到...
“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夏尔的嗓音在他耳畔回荡,将原本零星攒动的愧怍煽就成了噼啪轰响的燎原大火。
“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你答应过要做那个决不背叛我的人,永远陪在我身边!塞巴斯蒂安!”
“即便是地狱深处也将陪伴您左右...我是不会像人类一样说谎的。”
塞巴斯蒂安晃晃脑袋,想甩掉这些泫然欲泣的记忆。【我说谎了吗?】他沉思着。【我背叛了他吗?】扭绞在心头的罪恶感把四周的黑暗拂动起来。【那时候,这么做似乎是明智的,但是...如果夏尔不是我的主人,为什么,想起自己把他丢下了,我还会痛苦呢?】
【为什么我还要悔恨呢?】
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深红的瞳仁霍地张大了。悔恨?恶魔对什么都不可能在乎到失去会感到后悔的地步,绝不可能。
【夏尔不再是我们契约的持有人了,】他在心底里辩白道,尽管并不知道要和谁争辩。【除非从人类视角看,否则我没有任何辜负他的地方。我听命于契约的所有者,不论那人是谁。】
窃窃细语在辽旷的空间中绕梁不散,蜿蜒穿越熠熠闪耀的光带,字字都在为他心中负疚的火苗添油助威。身畔的色彩随着每一句话和每一个人声的吐露频频扑闪着。夏尔。红夫人。还有他自己。
“永远不许对我说谎,永远不许!”
“是亲手杀死夫人的念头让您...胆怯吗?”
“因为这是你的工作。我想即便你死了,也会来保护我的。这就是我没有开枪的原因。”
【这次我没有保护好少爷。】
“请敦促他不要迷失前进的方向,不要偏移最初的目标;请不要离开那个孩子身边。”
【我没有陪伴在他身边。】
塞巴斯蒂安阖上眼,试图把回忆阻隔在外。遥无终期的生命中,前所未有般的迷惘盘旋在胸中;这是他此生头一回,他所知的人大约都不曾体味过这样强烈的愧疚。
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契约,肯定是这样的吧?唯有契约才是重要的。夏尔不再拥有它了;契约掌握在阿什弗德手中。阿什弗德才是他的主人。
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他感觉并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还要悔恨?为什么想起他我还会内疚?】
正在恶魔默念着萦绕心上的疑虑时,又一束光带环绕在他周围。他伸出手,那流光便缠上他的指头,一如回到宅邸后猫咪在他的两脚之间蹭磨纠缠。怀念之际,一丝微弱的笑意弯曲了塞巴斯蒂安的双唇,他的手搅动着它承载的记忆,激起一片璀璨的光芒。【我们来瞧瞧吧,这次又会呈现怎样的景象?】
“哦呀?真是一位娇小的主人呢...”
黑暗中苏醒的恶灵饶然生趣,眼前所见却又出乎意料之外。
“是您召唤了我。这一事实永远不会更改。逝去之物将永不复还。现在...请选择。”
绝境求生。小手挣扎着抓向那根救命的蛛丝。
“这是命令!给我杀!”
血肉横飞。尖叫四起。狞笑贯耳。
塞巴斯蒂安徐徐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再是从记忆之外往里窥探了。这次,他就身处回忆当中。脚下的地面上,神秘的符号和线条勾勒成召唤阵的图腾,血液沿着蚀刻出的沟壑涓涓流淌。他扫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糊血尸身与断臂残肢,血散发出的金属味和肌肉烧焦的恶臭扑面而来。对于这场自己亲力亲为的杀戮,他惟有赞许地微微睨笑。回忆中的那个他仿佛也正暗自得意,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哂笑。塞巴斯蒂安从那个分身的体内一穿而过,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记忆的幻象中不过是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他俯首看向脚边蜷缩在一堆衣服里的小东西,当年说过的话,此刻在耳边回荡。
【这样一位娇小的主人。】
一个幼小的男孩,单手颤颤巍巍地支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另一只手紧紧压住右眼,鲜血涔涔渗出他苍白的指缝。左眼无比嫌恶地瞪向上方,退避开那只伸向他的生有利爪的手。他身上褴褛的衣衫---已经破烂得看不出原样了---血迹斑斑,扣子一路散开,裸露出涂满红色液体的单薄胸膛。那双黯淡的天蓝色眼中,只有一小束惶遽的火苗还在摇曳着。男孩绝大多数恐惧,仿佛都和血液一起汩汩流走了。纤小又脆弱,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塞巴斯蒂安扬起一侧眉头,忆起当初发现召唤自己的就是这玩意时,那近乎感到侮辱的心情。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就是男孩闪耀着的魄力十足的灵魂,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处理了,主人。我们的契约将以您的灵魂作为交易。告诉我您的目的,我将誓死效忠。”
为什么,最开始他会向男孩提出缔结契约?
【第一个原因,】他闭上一只眼,边凝视着记忆呈现的场面,边思索着,【或许是由于这个男孩的灵魂吧。对于如此年幼的孩子来说,这般刚烈的灵魂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待他的灵魂羽翼日渐丰满,会变得多么强大?】这激起了他的好奇。【为了拥有它,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自己的念头是这样坚定不移,他不由震惊。
虽然因嘶鸣和哀告而沙哑破音,夏尔语声里仍饱含讥讽的腔调,“提出缔约前你难道不该先问问价码吗?”
男孩目中无人的姿态令恶魔不禁莞尔。自娱的想法是他提出契约的第二个原因。软弱的祭品,无辜的羔羊,心急如焚地扑向他垂在面前微微晃动的一线希望,朝曾伤害他们的人发起复仇,这样的过程总能让他玩味良久。狂怒,憎恶,绝望---在那方面,这孩子与他们别无二样。
一抹笑意扭弯双唇,露出满口锋利的牙齿,把浑身是血的男孩惊得后撤几分,可他依旧抬头直视着回忆构现的那个塞巴斯蒂安。【而且那时我还不成之为塞巴斯蒂安。不知道他看着我时是什么感觉?】恶魔猜度着,不再理会过去的自己都答了些什么。他的手指抚摸过夏尔的脸颊,周围场景重又消融为了一片漆黑的迷雾。他们的声音在空中打着旋儿,越升越高,越褪越弱,宛如无形的潮汐。
“直至我达成目的,你都必须成为我的力量,保护我不被杀害。作为交换,一切结束后,我就把灵魂交给你。”
义无反顾。
“失去灵魂的你,将永远无法通过神的大门。你当真决心已定?”
沉默中酝酿着些许恐慌。
“少啰嗦,与我缔结契约!现在!”
恶魔愉悦的嗓音。“如你所愿,小家伙。”
过去的自己轻柔吻上男孩被标记的眼睛时,塞巴斯蒂安感到夏尔的痛楚在虚空中荡漾开来---恶魔的一吻既如白日般炙热,又似冰雪般凛冽,男孩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塞巴斯蒂安是如此清晰地洞彻着男孩的所思所感,就好像读着在他眼前书写的文字,而他感知到的一切让他惊呆了。在疼痛与绝望当中,恨意和悲伤的刀光剑影间,一丝纯粹的情感正与搏动的恐惧一起悄然蔓生。那是一份希冀,那是一方安然。
【安然?】
他被记忆释放出来,光带一曲九折地流过脚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感觉得到,自己在下落。【但我会落到哪里去呢?】
这段记忆为何会重回心头?自那一夜后,两年转瞬流逝。从前他没有意识到,在这短短数年里自己有所改变。然而,在他尚未察觉之时,变化的确悄然发生了。恶魔最初的愿望是玷污男孩的灵魂,把他拖入修罗场般水深火热的苦行,再将他吃干抹净。美美享用前,纵兴戏弄食物一番总会更具情趣;扭曲一颗纯洁坚强的灵魂,让它堕落到病态污秽的境地,在等候就餐的过程中还可以解解闷。可就是在规划好的路线上的某一处,这个愿望不复如初了。他发现了男孩意志中蕴藏的惊人力量;这个孩子,凭借自己的双腿傲然挺立,郑重宣布,“凡多姆海恩的当家是我!”
一颗敢于与全世界对抗的灵魂。
生命中的第一次,塞巴斯蒂安对一个人类诞生出了某种近似于叹服的情感。他想去见证,这个孩子怎样直面不共戴天的仇敌,克制内心蠢蠢欲动的阴鸷,征服这个沧海横流的世界。
但是夏尔也有不堪一击的地方。这个孩子曾几度撕毁亲手铸造并深藏其后的成人伪装。他会要求恶魔“待在那里直到我入睡”,因为他不想孤身留在黑夜当中;他会轻声问询“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因为他担心在日光下还要形影相吊。这个孩子很害怕,害怕被无依无靠地抛弃在风云诡谲的造化中。塞巴斯蒂安想保护他,为他在黑暗中照亮前路,同时也一直提醒着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履行契约的手段。这并不能说明他改变了心意,或就此放弃吞噬男孩的灵魂。这只是意味着,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他更希望在旁守候,看看这个孩子到底会翻覆何等天地。
【如果我不愿意失去他,为什么我还要抛弃他?如果我毫不在意,为什么我感觉就像是自己真的背叛了他?】塞巴斯蒂安犹疑着。【为什么我会认为自己应得的位置是他的身畔,而不是阿什弗德身边?】恶魔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事。他遵从了契约的规则。
“不幸的是,现实世界没有规循蹈矩就能赢下的弈局。”夏尔的声音在四周回响,“总会有打破规则的骑士,即便是无名卒子也可能背叛主人...为了保证这场游戏力量的均衡,我也必须为了胜利打破规则,明白吗?”
【规循蹈矩...】塞巴斯蒂安凝眉思索着。诚然,契约的条文已在若干个世纪前定下,规定“服从契约持有者的意愿”---即那个被恶魔标记的人;作为报酬,恶魔将获得契约持有者的灵魂。
夏尔不再拥有那个印记了;阿什弗德把眼睛和契约印一并取走了。既然如此,理论上他就是契约持有者,那个该服从的人。
【但是我的契约是和少爷签订的,不是和阿什弗德。我给他的灵魂做上了属于我的烙印,阿什弗德没有被标记。这种行为就是篡夺。】假如契约条文要求他服从阿什弗德,这不是有违其核心思想---听命于第一任主人,契约的原始持有者吗?
【而有时候,】塞巴斯蒂安沉吟着,【抓住问题的核心比拘泥于繁文缛节重要得多。】
他不禁逸出一声叹息。即使夏尔才是真正的契约持有者,塞巴斯蒂安十分怀疑男孩是否还会重新接纳自己。万一这次判断失误怎么办?如果他再次弃主人而去,整场契约就岌岌可危了。【可就算什么也不做,情况也很危急...这是唯一能维持我们间契约的机会了。】他难以磨灭那怪异的想法---该听命的人应该是夏尔。但是为何要冒这个毁约的风险呢?无论如何,等阿什弗德的计划实现,他立马就能得到一颗灵魂。塞巴斯蒂安可不想失信于这单契约。
兰德尔还是夏尔?
他必须做出抉择。
塞巴斯蒂安又叹了口气。【为什么那个死小孩总给我惹麻烦?】
兰德尔十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旋舞翻飞,乐声如瀑倾下,泠泠响彻室内。指尖蜻蜓点水般从一个琴键滑向下一个,几乎不加迟疑,演奏者则紧阖双目,间或随着旋律迭荡微微摇摆身体。日光滤过钢琴旁侧的落地窗,消融在步步横扫天际的暮霭中。
回旋的琴声也萦绕在屋里另外两人头顶。冯·巴雷特安坐于宽大舒适的扶手椅中,沉浸在一本大部头里;彼时,奥尔根廷正仰躺在近旁的长沙发上,操起一本书懒洋洋地浏览几眼,便顺手丢到身边地上的一摞中不管了。
突然,柔美曲调砰然而止,爆发出一阵杂乱无序的噪音。红发贵族气急败坏地一把拍在琴键上,站起身来时顺势提脚踢翻了琴凳。他金发的同伴抬起头,探询地扬起眉毛。这一举动却没能引起吸血鬼的关注,倒是一缕迅疾闪过的顽劣蓦地扯起了他的嘴角。
兰德尔火冒三丈的目光直喷向奥尔根廷,虽跨越一个房间仍是煞气逼人,“天杀的,谁允许你这么干了?”
淡蓝色的眸子朝贵族忽闪忽闪,吸血鬼装出一副天真无辜的神情,“我干什么了,能说明白点吗?”话音未落,奥尔根廷的心思又移回了手头的那本书上。
“你真该挨千刀,吸血鬼!你居然咬了他!”兰德尔唾出一句脏话,两手死死按在琴键上,钢琴附和似的吐露几个宛若哀鸣的音符,“我还特地叮嘱过你---”
书啪地一声合上了,奥尔根廷坐直上身。凛冽寒光从瞳仁深处穿射而出,他呲出利齿,“莫非你希望我咬的是你,红脑袋?”
兰德尔不由胆颤,好容易才压制下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冯·巴雷特再次自书中扬起头,这回他向黑发人略微皱皱眉,警告一声,“奥尔根廷。”
“谅你也不敢碰我,你这个变态。”兰德尔低吼道,“还有那只恶魔,他是我的执事,我可没有准许你吸干他的血!万一他死了怎么办?万一他被你同化了怎么办?你这家伙危及了我们计划中最要紧的---啊!” 瞬间,一波炙痛经由抽跳的右眼在脑壳中突突乱撞起来,他紧紧捂住眼睛。
“兰德尔,怎么回事?”冯·巴雷特警觉地问,赶忙走过来。他移步上前的同时,他满头红发的同伴也躬身靠近,一只手依旧攥着面孔。透过他的手指,冯·巴雷特看见什么东西闪闪发亮。“让我瞧瞧。”
红发贵族缓缓抬起眼帘,露出一只因剧痛瞪得硕大的绿眼睛,他已吓得面无血色。金发人轻轻拉下他挡着另一只眼的手,不禁蹙眉。
兰德尔窃取来的眼睛由内而外闪耀出灿烂光芒,仿佛主人刚刚下达了一道命令,契约印的每一条纹路都炽烈地燿燃着。下一刻,这辉亮又忽地熄灭了,恰如它出现时一样匆匆。兰德尔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他狠命眨眨眼,抬手小心翼翼地触上眼睑,忍不住又打个哆嗦。
冯·巴雷特不喜欢突发状况,尤其是他不甚了解的那种。“坐下,兰德尔。我来检查一下你的眼睛。”他将兰德尔引到一把空椅子上。
“是,是,文尼大夫。”兰德尔咕噜着,冯·巴雷特则在自己以备不测随身携带的医疗用具箱里翻找一番,抽出一把微型手电。
“不要那样称呼我。”金发人机械地答道,把兰德尔的脑袋向后提去,端详着他的眼睛。虹膜被契约印覆盖得严严实实,看不见瞳孔,很难判断有什么异样。眼白部分轻度充血,但电筒换个角度照去,血丝就逐渐消散了。见兰德尔的双目在强烈电光刺激下泛起泪花,冯·巴雷特关掉手电,退后一步。“我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刚刚到底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一下子眼睛感觉被火烧起来似的。”兰德尔轻轻抚摸着刘海下的眼睑,“现在好了。”
一双新来者的靴尖跃入视野,红发人抬头瞅去,乍地意识到自己正与奥尔根廷面面相觑,惊得整个人朝后一弹。吸血鬼忽明忽暗的双眸眯成两条细线,直望着眼前的贵族。
“告诉你,红脑袋。我的协约不是和你订的,在我这里你没有摆架子的权力。那只恶魔不会死的---我给他留的血量,足够他存活下来并恢复元气。我们很久以前就了解怎么操作了...”向故往中遥望着的蓝睛凝滞了。奥尔根廷眨眨眼,须臾间便回过神来,“谈起我们一族和恶魔的特质,你的无知着实令人发指。恶魔不会像人类一样被‘同化’,他们对我们的噬咬具有免疫力...否则他们大概就是这样染上我们嗜血的习性的吧。”
兰德尔吓得目瞪口呆,定定僵视着那双淡色的眼珠。在那冷酷无情的眼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如此羸弱,如此渺小。红发贵族被彻底摄去了魂魄,连奥尔根廷一只利爪森然的手把自己的刘海撩到一边时,都没能避开。吸血鬼低头望向暴露在众目睽睽下的眼睛和里面的契约印。【这东西约束力倒是挺大...】他暗自嗤笑一声。【自然,效力小了也没法让恶魔乖乖套上项圈了。】“如果你担忧他会因我的所作所为而背叛我们,大可放心。他是绝不敢毁约的。”
惨白的手滑下兰德尔的脸庞。奥尔根廷直起身。“哎,”他微微耸肩,轻快地补上一句,“如果我咬了恶魔你就有一肚子牢骚,怎么不干脆把那个小鬼交给我?”
兰德尔立马从目眩神摇中恢复过来,直愣愣地盯着奥尔根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白占着文森特的牢位...留下他显然只会给你添麻烦吧?”奥尔根廷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口吻。
“你瞎操心了,奥尔根廷。”红发贵族语调冰冷,“那个小鬼不能受到任何伤害---你知道原因!”兰德尔不禁提高了嗓门,向奥尔根廷横眉怒指,“已经说得这样清楚了,你还要盘算着对他下手!一开始你以名门的尊荣对我们发过誓,决不会碰他,吸血鬼---难道你那时都在撒谎吗?你一家子早就被灭门了,我说的不错吧?”
“我也许是目前伏尔泰家族唯一苏醒并重新活跃于世的成员,”奥尔根廷咆哮道,听出贵族话中带刺的瞬间,愠色悄然攀上面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家族不复存在了,或因此丧失了门第的荣耀。”情绪失控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扑克脸转眼复位。他的嘴唇痉挛出一丝讥笑,尽管愤怒的寒光仍在眼底飘摇。“你就那么确定自己不是贪生怕死吗?”
兰德尔低吼一声,跌坐到扶手椅中。再度开口时,他按捺着性子保持冷静的语气,“奥尔根廷,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们得留着那个男孩,因为只要他活着,与契约相连的就是他的灵魂,不是我的。一旦他死了,要么契约会终止---这是我们不愿意的---要么会搜寻其他被标记的东西,把我的灵魂换过去---这也是我们不愿意的。留他一条命,他就可以做我的替死鬼了。”他举起一只手阻止正欲反唇相讥的奥尔根廷,“还有,如果你咬了他,他就会变成吸血鬼---假如不死的话---这样就没有灵魂了,还是会引起我刚刚提到的麻烦。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离他远一点。”
奥尔根廷哧道,“你这人真没意思。”他旋过身,伴着一阵衣料摩擦的沙沙声走出房间。
碧绿的双目和蓝色的眸子都在观察着他离去的身影。沉默片刻,兰德尔将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撑起下巴,“他越来越危险了,文森特。”他小声抱怨道。
冯·巴雷特的喃喃同样低若耳语,“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们还需要他。”
“我懂的。”兰德尔叹息着说,疲倦地揉揉眼睛,也不管这样做时偷来的眼球生疼生疼。他昂起头用眼角瞟向同伴,“刚才为我撑腰,多谢了。”
金发人嘴角上扬,语调却依旧干涩,“为了将来所需,你必须学会处理这样的情况。我希望能看到你独当一面的一天。”
“嗯。”兰德尔注视着文森特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打开他之前在读的大部头,“争取到克莱伦斯,我敢说我们已经把至少一半军队搞到手了;假如再给他点时间,这个数还能增加。”
“凭什么这么乐观?”文森特翻过一页,头也不抬。
“克莱伦斯在军队里朋友多,贵族平民都有。他相当有领导的魄力,部下都对他一片忠心。支持他的人更是多得不得了,这点用处也很大。不过,话还是不能说得太绝对了。‘抱着最好的期望,做最坏的打算’,不是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嘛。”兰德尔耸耸肩。
“政府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现下还没有人走漏风声。”红发人仰倒在长沙发上,胳膊垫于脑后,“我在和死神跳舞呢,文尼。”
“我们不都天天与死神照面吗?”文森特答道。见同伴不吭声,他终于抬起眼打量对方。兰德尔战战兢兢地抚着眼睑。
“没错...以前我在战场上就见过他很多次了,今后大概还会再见吧...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死神是不是变成了一个长着炭红眼睛的黑衣人。”
“你不会死的,兰德尔。只要我们谨慎行事就不会。”听了金发人的话,兰德尔缓缓点点头,又发起呆来。【我们都做出了未来可能会后悔莫及的交易。】文森特叹了口气,“兰德尔。”
一份报纸哗地展开推到他鼻尖下,把红发人惊得微微往上一窜。“这是什么?”他向文森特挑起眉头问道,一面拾起报纸。
文森特扬起纤细的眉毛,“还需要解释吗?”
绿宝石似的眼睛浏览着页面。“旷世惨案震惊伦敦:近期伦敦尚未侦破的系列凶案新添一起诡异恐怖的谋杀。市内某位最富有批发商的卧室中惊现一具暴卒血泊的尸体,尸身血肉模糊,不忍直视。后经辨认,尸体的身份得以确认...”他举目望向文森特的蓝眼睛,“他们觉得这和之前的案子凶手是同一人?”
金发人耸耸肩,“我想是的。他们认为不过是凶手的手法更进了一步。”
“发现这人要背叛我们时你就叫我除掉他。”兰德尔目光坚定,“我派塞巴斯蒂安去处理的。他们不可能追踪到我们。”
“我明白。另外,真的有必要让他以这样...艺术化的手段杀掉这个人吗?”
“我那时正在全力推进计划的下一部分。这样做很有必要。”他将刘海从脸上扫开,紫色和绿色的两只眼不约而同地闪闪发亮,“好戏要开演了,文尼。”
一丝假笑掠过文森特的脸庞,打破了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这个表情传递的不详朕兆更胜过千言万语。“不急不躁,却又步步进逼,就像一场无可避免的暴风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