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空的桶面以标准的一元二次函数曲线落入垃圾桶。
又是一个不出门的周末。如过去的无数个周末一样，小张正专心玩着一款上线不久的网游，双手如骤雨打在键盘上，嘴里碎碎骂着：“一群傻逼！”
黑框眼镜，格子衬衫，大拖鞋，单身赤膊打游戏，小张是一名典型的程序员，却有着不太搭调的精实肌肉线条。
小张住在老式的筒子楼里，斑驳脱落的外墙漆面被密密的爬山虎覆盖着，夜里，黑黢黢的楼道就像一张饥饿的大嘴，住在这里失去了生活热情的人们在这嘴里被一点点吞噬。
住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租金实在便宜。
咔哒一声从门外传来。
呵呵，对门的陪酒女又去上班了。
小张倒从不在乎生活品质，若是他想，随时都能回深山老林里清修。
因为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剑仙。
初代剑仙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本武功秘籍，或许是落到山涧里发现的，或许是盗墓摸到的，或许就是在家种田挖出来的，总之练成了一身惊为天人的武功，当年也在江湖中引起一阵骚动，什么大战魔教十二使徒，匹马大闹武林大会，仗着一人一剑横行江湖，颇有些独孤求败的意味。后来老了在官道上支了个茶摊，每天以听自己的八卦为乐。
剑仙一脉世代单传，照小张师父的说法，人心太复杂，万一教出个坏人就不好办了。
小张问过师父，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师父说，你把好人都杀了，你就是好人。
绝世武功修炼以后寿命较普通人长得多，所以世上的剑仙拢共也没几人，好在这几位大神还算心地善良，大多数时候都浪荡天涯快意人生没做什么坏事，最多也就喜欢采采野花。
小张的师父曾经是个酒不离身的酒鬼，一次答应出手保护一个人，当天却在酒楼喝到烂醉。师父戒了酒，带着收养多年的孤儿小张上山，把一身武功传给了他。
几十年后，剑仙羽化，临终前，师父才解开小张多年的困惑。
那个人叫闻一多。
小张怀着一腔热血下了山，才发现外面已天翻地覆，现在的江湖，是金钱江湖。
打打杀杀的日子过去了，谁有钱谁就是武林盟主。
麻烦的地方在于他身体老化得太慢了，八十多岁的他外贸一直保持着二十岁的样子，因此不得不四处搬家。前几年还好说，现在各种信息全国联网，他只能当黑户，连支付宝都用不了。
他曾想试试能不能像电影里一样黑进公安局系统，结果不但没成功，还险些被抓进去，千钧一发之际靠一身轻功攀在25层楼外躲过了搜捕。
现在他只能打些零工，堂堂剑仙混到这种境地，小张倒也不在乎。
刚下山的时候，他豪情万丈，觉得自己要行侠仗义，不能辱没剑仙的名号。
但不会再有什么烧杀掳掠的混世魔王了，他逛了好些天，只放倒几个抢老人东西的小流氓，然后被老人当成同伙。
经过警察几个小时的耐心调解劝说，小张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块赔给了老人。
呸。
那以后，小张再也不出手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冷眼旁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独善其身的理念，倒也和剑仙一脉的法门不谋而合。
夜很深了，显示器的光映在小张脸上，虽然颓废，仍有遮不住的英气。
“妈的又团灭了。算了算了，明天上班。”
楼道里隐约传来一阵啜泣。
哎，对门的没天亮就回来了，生意不好么？
小张从猫眼里看出去，女人蹲在门边抽噎，连衣裙从腰撕开一个大口子，露着白花花的大腿。
事不关己不闻不问。小张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
想起前一阵过年对门送来的饺子，小张还是开了门。
“小姐，哎不是，大姐？”
女人抬起头来，双颊上淌着泪，好一朵风情万种的露水玫瑰。
“这是怎么了，穿得这么朴素？”
女人没说话，小张低头看看自己，似乎也只有裤衩和拖鞋。
“这个……天热大家穿的都少，大姐你要是热就回家吹吹空调，别撕衣服。”
“不是我撕的。”女人抹了一把眼泪，把撕开的衣服扯了扯盖住大腿，低下头。
“那，看在嫂子……不是，饺子的份上，我看看能不能帮您解决下？”
不插手不插手，小张又一次提醒自己，但还是不由自主的扶起女人。
我这该死的正义心啊！
女人打开门，转身进卧室，把小张扔在客厅。
小张观望了一下，除去客厅梳妆台上看起来不菲的化妆品，家中没有什么装饰，这倒和她平时出门眼花缭乱的衣着格格不入。窗台边的栀子花已经有些干枯了，残余的一丝丝香气比地铁里乌烟瘴气的香水好闻得多。
再次露面的女人卸掉浓妆，换成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样貌不比电视里的女明星差多少，还有一份不惹尘埃的恬静。这样看，很难想象她是每晚出没在五光十色的风化场所中的人。
“我叫小莲，今天……”女人说话的声音很温柔。
故事倒很简单，小莲在会所工作本只是陪酒与陪聊，却遇到不太懂这里规定的大佬。老板不敢得罪，只能尽量劝说她屈从，矛盾激化到最后成了冲突。这样的事小张见过不少。
“这个……”小张挠挠发油的头发。“人家地位显赫，我一介小民确实没啥办法啊，要不我改天去给你颁个锦旗叫‘温慧贤良’，兴许就没人骚扰你了？”
小莲没作声，但面色明显不太好。
“不要就不要呗，大不了下次穿旗袍让别人没得撕……”小张话还没说完就被推出门外。
虽然嘴硬，第二天小张还是早早请假回了家，听到小莲出门的声音后，悄悄跟在后面。
『花天酒地』娱乐会所是步行街上最豪华的商家之一，夜幕降临后，七彩的霓虹灯牌和大屏幕把街道照得亮如白昼。作为每年的纳税大户，会所得到政府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致力于打造本市的娱乐名片，自然，经营内容都是合法的。
这样看来，小莲遇到的事情多半是个意外。外地的大佬不了解情况，总以为能张开嘴的就能张开腿。
先礼后兵是小张的一贯作风，让大佬道歉，不道歉就打两下，然后就道歉了。但小张心理有着莫名的不安，这份不安从踏入会所开始就更加强烈了。
小张虽然做剑仙也不过几十年，但师父传下的一身武功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站在大厅，闭上双眼，感受着四周真气的流动，却找不到不安的来源。
直到一只手拍上肩膀，小张下意识伸手就是一掌揽剑式，眼刚睁开，看见面前戳着一根漆黑的棍子。
“你！站半天了，买票了吗！”
是保安。
交过两千门票钱，小张才获准进入会所。
把小张心疼得胃一阵抽搐，打工不易加上四处搬家，他到现在也没攒下多少钱来。
还得吃一顿饺子，不，两顿。
会所内部和奢华的外表大相径庭，装潢竟然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
假山、绿竹、古琴，就连门牌上写着都是耳熟能详不能祥的古代名篇。
像是和师父在山中清修的日子，小张一度有些恍惚。
小莲的身影早就在迷宫般的回廊消失，小张只得一个一个屋子找过去。
写着『琵琶行』的屋子里，一个男人已经哭倒在小姐的琴声里，不知是回忆起自己的什么经历。
『孔雀东南飞』里，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和小姐携手跪下，对面的男人看起来濒临爆发，多半又是一对苦命鸳鸯。
『石头记』里，一个看起来有些妖媚的男子和一群小姐掷骰子正嗨，面前已喝空几十瓶啤酒。
小张往前走，『爱莲说』三个字赫然在眼前。
是这里了。
小莲站在门后，阴暗的屋子里只有点歌屏幕的光亮，小张还是能看出她脸上哭过的痕迹。
真头大。
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昨晚的描述很相符，正吼着：“给你一晚上时间还没想好吗！不想混了吗！一点做小姐的职业精神都没有吗！”
“是他吗？”小张指指男人。
小莲轻轻点头。
男人看到推门就进来的陌生人：“你是干什么的？没叫服务员，滚出去！”
“我可不喜欢别人这样吼我。”小张一挥手，桌面上一个酒杯凭空飞起砸向男人上方，玻璃碎片混着酒水落到男人已经秃掉的头顶。
“保……保安！”男人声音都有些颤抖。
“啊，抱歉抱歉，忘了先礼后兵了。”小张坐到男人身边。“大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道个歉。”
“什……什么道歉。”
“你看，你昨天把人家衣服都撕破了，这大热天的，把人冻着怎么办，是不是得道个歉？”
“是是是，我道歉，我道歉！”
“你看，多好，皆大欢喜。”事情圆满解决，小张长舒一口气。“来，大家握手言和呗。”
小莲刚要过来，四五个黑西装推门而入，把小张团团围住。
“大哥，是你的保镖吗？”
“你们，走！”男人赶紧挥手。
保镖们又依次离开，却还留下一位。
小张这才回想起刚才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会所里各种人的气都能感知到，却唯独漏了一个人。
保安。
小张站起来，下山之后还没有真正出手过，今天恐怕是一场恶战。
小张手捏剑诀，趁着保安掏棍子的时间，大喝一声。
“破！”
剑仙的六字剑诀中攻势最强的一式，一阵厚重的剑气充盈在『爱莲说』屋中，以无可阻挡之威压了过去。
但力度没控制好，会所的墙壁第一时间支撑不住，轰隆一声倒下，震起漫天的尘霾。
小张刚要去看看女人的情况，尘埃中保安的身影窜出，小张只得出手招架。
保安使的是少林的棍法，但拳脚间的内力却来自于道门，甚至和小张自己的有些像。
短棍招招逼近面门，下手既快又狠。
小张靠着自己灵活的身形辗转腾挪，掌间带着真气时不时攻向对方的腹部。趁着避开扫过头顶的一棍，他又大喊一声：“破！”
保安一愣，正想怎么在狭小的空间里再躲开。小张左手揽住保安的手腕，右手一掌拍在他脑门上。保安霎时间晕厥过去。
“兵不厌诈！”这『破』字诀以他现在的修为短时间很难用出第二次。
刚把保安安顿在地上，还没起身，小张背后一阵含义。
“护！”一团真气把小张包住，三把飞刀软软的扎在虚空上，失去后劲落在地上。
从砖石里暗箭伤人的竟然是小莲。
“我就说嘛，总是有些不对劲。”小张长叹一声。
“什么不对劲呢？”女人右手掐着两把飞刀，一头长发扎起，好像只是换了身衣服那样平常。
“你作为一个白天不上班的人，家里唯一的植物却枯萎了。”小张右手在身后捏了个剑诀。“这会所有官家背景，但昨天惹了事，这个胖子还敢来，而且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太不对劲了！”
“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啊，我是他们雇来的！”还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慌乱地摆手。
“哦，原来只有保安和你是一伙的？”
“剑仙的名号这么响，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是你的对手。”
“虽然用的是飞刀，但是刚才那一下有点御剑的意思了。”小张捡起地上掉落的飞刀。“刀上没毒，只是想抓我却不杀我，你们是冲着剑仙的心法来的吧。”
“猜对了一半。”女人走来搀起昏迷的保安。“说起来，我们比你更有资格传承剑仙的名号。”
“你们难道……”小张似乎猜到一个很狗血的真相。
“我们都是剑仙的血脉，”女人昂起头，眉宇之间确实有几分师父的影子。“每一代剑仙留下的私生子们。几百年来，我们这些人都有联系，我们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找回属于我们的名号。”
早就告诉过师父喝多了不要乱来，历代剑仙不知道积累下多少代的私生子，这要是像这样一个一个找上门恐怕自己下半生都不得安宁。
“你们倒是有毅力的很。”小张祭起『御』字诀，半空中凝出几把长剑的光影，剑锋直指对方。小张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层层阴招，打起十二分戒备。
小张眼中女人身影突然间模糊起来，长剑光芒渐渐黯淡，真气一滞。
“昨晚的花香有毒，也该发作了。”各个屋子里走出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站到小莲的身后。
“我这剑仙的名号可是不够分的呀。”小张暗自将真气运起，尝试化解身上的毒素，想再努力一把，尽快解决掉这些人，但明显有心无力了。
“这位哥哥使不得，我这楼可撑不住啦！”『石头记』的屋门打开，十二位女生簇拥着刚刚小张见到的妖媚男人缓步而出，这十二位一等一的绝色各有风韵，着实让人眼花缭乱。
现场一群人面面相觑，显然，这并不在今天的计划里。
“诸位。”男子一拱手，满脸灿烂的笑容。“我这『花天酒地』会所可经不起折腾，诸位都是社会名流，今天聚众打架的消息传出去可不好听，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各位不妨一听。”
小莲笑道：“您就是那位不露面的老板吧，早闻大名，您放心，今天有多少损失我们都赔得起。”
“哎呀呀，可不是钱的事。”男子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可是警察都已经在门口了呀。”
“这……”看得出，这群人并不想惹出是非。
小莲站出来，说：“愿听一言。”
“三日后，白鹤山下，我把这位剑仙带去，你们堂堂正正的以多打少决出高下，诸位看如何？”
“你能保证吗？”
“我以这楼做担保。”
“一言为定！”
小张已经运转半天真气，毒不但没解开反而越来越严重，强撑到小莲和众人离开，瘫坐在地上。
“哎呀，剑仙哥哥你可真不争气，这么个女人就把你迷倒了？”
“放屁，我这是中毒。”
“那哥哥三天后可怎么办呀？”
小张听他说话身上一阵鸡皮疙瘩。“我不是你哥哥，是你答应的，我可没说要去。”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已经约定下，就算他们不找你，我也会架着你去的。”
“你到底是哪头的？”小张读不出这男子的意图。
“江湖上响当当的独行侠剑仙，也有一个人办不到的事。”男子眯着眼。“若是有一个除暴安良的组织，剑仙大人愿意考虑吗？”
“事到如今，还有考虑的余地吗？你们怎么解决？”
“说要以多打少，可没说谁来打，多是多少，少是多少，您说是吧？”
“真贱。我答应了，需要我做什么？”
男子拍了拍手，一位美女端着托盘，上面竟是一张合同。
“来，剑仙大人，签个字吧，我们一起帮您解决。”
小张签下字。
“对了，你们这个组织叫什么？”
“废柴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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