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日查干又一次在午夜后被雨声惊醒了。或许是人到中年,她的睡眠质量越来愈差。最开始是被丈夫蹑手蹑脚的推门声惊醒,后来被钟表的整点报时吵醒,再后来,就是每每没有原因的在午夜醒来,身上浮着一层冷汗。这一刻,绿日听着外面雨滴洒落在平安树硕大的叶片上的声音,缠绵不断而富有规律,仿佛是庙宇中僧人低沉的呢喃。
她已经很熟悉这样的雨了。上学时,她还会象征性的带着伞,但现在已经不带了。本地的连阴雨雨水说来就来,连雷声都没有,就像一个爱哭的小孩。年轻时,绿日不像其他人那样憎恨下雨,可现在,她有时趴在阳台上看着雨水落在水面上泛起的涟漪,竟也会生出一点怨恨。懊恼这不出来见人的太阳。
绿日记得她第一次离开家到城市里读书,母亲帮她拾掇好东西,拍拍袖子便向外走。
突然的阴云密布,让两个人措手不及。急雨冲刷着地面,仿佛洗衣妇用力泼水。沉默一路的母女,不约而同的走向了一家面馆。因为母亲一向有节食的习惯,因此她们只要了一碗面。面端上来后,绿日执意要为母亲分出一半,母亲看着绿日的眼睛湿湿的,虽然嘴上说不要,但还是勉强的挑起一筷子。她看着绿日吃完了这一碗面,问绿日:“你还饿不饿?”,看到绿日摇了摇头,她才放心。等到雨稍小了,她提起包,笑着对绿日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自己在外面,遇事能忍就忍,不要乱想,听妈妈的话,好吗?”
“好。”
母亲说完这句话,仿佛安下心来,但又微微一怔,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但也不要把任何事情都自己藏着,要给妈妈打电话。”
“嗯。”
绿日低头看着鞋,轻轻的哼了一声。
“妈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母亲左右看了看车,一溜烟过了斑马线。
绿日就这样,长久注视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母亲举着提包,艰难的朝着人山人海的火车站挪动。雨水打湿母亲的刘海,贴着额头,顺着脸颊滴落到母亲的胸口上。渐渐的,消失在涌动的人流中。
绿日独自走在路上,她看着夜晚,华灯初上的城市,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她心里面怪怪的委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那是绿日第一次试着长大,第一次在饭店吃饭,第一次和服务员说话,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学着习惯一个人。那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与父母分别,在那个当口,她急匆匆,傻傻的,甚至忘了和母亲道别。
而这也是她第一次,安静的,一个人的人生告别。
绿日侧身,摸黑为自己倒杯水。她已经保持这样的习惯很多年了。可她还会碰到东西,没来得及倒掉的脚盆,忘记洗的碗,或者干脆找不到水壶的位置。不比她的阿祖,她总会制造出很大的动静。
读书时的绿日已经快要记不清阿祖在夜里为父母开过多少次的门。咚咚的敲门声夹杂着犬吠越过围墙,接着是阿祖小心翼翼的穿鞋声,吱呀的开门声,以及父母的耳语。绿日曾默数过阿祖从床边走到门前所花费的时间。从半分钟到一分钟,再到后来的一分半。绿日害怕阿祖摔倒,但黑暗中的阿祖甚至都没有撞到过一件东西,仿佛那浑浊不堪的双眼又焕发了活力。
因此去参加葬礼,绿日近乎花费了所有的力气。接收到阿祖的讣告,绿日只觉得双眼昏黑。坚强的阿祖是不讳死的。怕死的是绿日。压在箱底的寿衣,长久放置的棺椁,幼小的绿日站在小板凳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棺盖上的印花,思考着阿祖所说的“死”。而在知道阿祖的死讯之前,她仍旧以为死亡,大概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直到她看到那具装着沉睡阿祖的棺椁真的一点一点,随着摇晃的线摆沉入深不见底的墓穴中,像花开花落,人生凋零。泪,便流了下来。
死亡固然可怕,可即使是再伟大的人生,也会因为年复一年的柴米油盐而逐渐沉溺于海底,再也看不到闪亮。
于是当悲痛的祷告也逐渐沦落成为一种仪式,就也失去了悲痛的意义。
可惜,这是她后来才想通的事。
绿日只记得当时的她哭得死去活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搂着阿祖的照片入睡,梦里都是和阿祖的瞬间。醒来却发现自己一个人枕在泪泊中,和那张已经皱皱巴巴的照片。
她开门,可眼里的那扇门犹如被火焰热浪折射后模糊不清。她揉揉眼,手背却被泪水浸湿。
她渐渐的,渐渐的发现,所谓生死离别,不过是一场没有再见的告别。谁又能提前预知生死离别,在人生的水面上,死亡如同走路,而那些没说再见的人,只是提早遇见了岔路口而已。
有了小孩之后,绿日开始迅速的接受着告别。从她第一天开车将安迪送到幼儿园那天起,在这群叽叽喳喳穿着相同衣服的小孩中第一眼找到安迪,便成为了一种本能。她没有办法说出其中的原因,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曾经那个即使淋雨都不打伞的姑娘,当看到回家的安迪被淋成落汤鸡一样,竟也会自责前一天的自己没有悉心叮嘱。
而面对18岁的安迪,当绿日紧紧的抱着他,头却只能勉强碰到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儿子的胸口时,她才突然察觉到儿子身上有了丈夫那样男人的模样。她可以轻易的感受到儿子在努力忍受这份深情。绿日站在登机口外,双眼极力目送着安迪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在耐心的,等待着儿子的回头一瞥,却看到他头也不回的刺入人群当中,她仿佛看到当年的母亲那孤独的背影。
那个没有再见,却分外深情的背影。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边哭边抹泪不让我离开他的小男孩了,绿日想。曾数次,绿日站在安迪的校门外,看着里面的男孩在体育课上奔跑跳跃,心里会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这么多年,她看着安迪从那个够不着马桶的小男孩变成了比自己还高的男人,心里就不由得赞叹起生命的伟大。
她害怕安迪长大,也害怕安迪长不大。可当安迪真的长大,大到能够飞走的时候,她孤零零的站在家里面才发现,那个一直没长大,离不开别人的人,是自己。
时光就好像是被风翻着停不下来的日历,绿日竭力试着从每一页中认清楚不同的影像,却只能目不暇接的看着它们从指尖流过,逐渐沉到大海里。
那些庸庸碌碌坐着马车走的比风还快的人,绿日站在原地想和他们打个招呼,却只能目送他们轰轰隆隆的向前奔去。
绿日上楼·,每上一层,都仿佛在告别一个过去的自己。第一层,她看到十七岁的自己站在橱窗里,强忍着泪水,看着母亲的离去。第二层,她看到那个泪眼模糊的自己抱着阿祖的棺椁,发出撕心的嚎啕。第三层,安迪贴着绿日的脸,小声的对她说:“妈妈我去上课了。”就一溜烟跑掉。第四层,是在这第四层,绿日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暗淡,皱纹丛生。她老了。那些和她一起来的人,都老了。
第五层,她关上门,脱掉高跟鞋,熟练的系起围裙切菜。她拿起洋葱,可刀没落下就开始流泪。她抽纸擦泪,越擦越多。
她想了想她经历的告别,她想她终于学会如何告别,在她的人生中,让往常那样,不留遗力的。
和那些生命中路过的人们,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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