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爷爷了

我没有爷爷了

       ——奔丧

一

2018年冬天，我们驱车从西安回湖北，途径一个服务区休息，冰天雪地，严寒刺骨，行人寥寥，这一幕，让我想起了《海边的曼彻斯特》：人还在，心已伤；人已去，难遗忘。

无论我是活着还是死去，无论我是笑着还是哭泣，我都因遗憾和绝望而痛苦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紧张的工作，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我有些生气工作被打扰，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接下来，我迅速地请好假，照常完成当天工作。

但是工作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死呢？我无法接收这一消息。

第二天凌晨，我们驱车从西安到湖北。一路上，我想的仍然是，为什么爷爷不肯把姿态放低些，为什么他不能对他的子女态度好一点，如果不是他太过分，我们之间，我们家之间，不会闹得这么僵，这样，在他去世之前，我仍然会经常回去看他，孝顺他，经常跟他联系，不至于让他如此冷清，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可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态开始转变，想起的都是爷爷的好，感慨万千。

妈妈电话里一直跟我说，赶在下午三四点封棺前回去，能见上一面。

但是，我并不想见那一面。如果爷爷还活着，我会以最快速度回去，但是人已经没了，我见爷爷，对爷爷而言没有意义，对我而言就必须面对爷爷已经死亡的事实。

在我心里，我只愿意相信，爷爷没死。只要没见面，我就可以这样认为。

二

回到家，妈妈把爷爷生前给我存的一张存款单交给我。

我看到那张老旧的完好的存款单的时候，心里重重一击。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笔存款，爷爷在2007年以我的名义存的一千块钱，到2018年已经存了十一年了。

我还记得爷爷把它交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心里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小小少年的仪式感。

这让我想起了更多，爷爷小时候给我买的头花，项链，每年春节给我吃的糖。

上高中的时候，大家都忙于学业，埋头苦学，但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疼我的爷爷，因为他常来学校看我。每次爷爷来了在教室窗边张望的时候，就有眼尖的同学喊我：你爷爷来了！

高三，我压力大，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家里没接到。看到来电显示，妈妈摸不着头脑，没想到第二天爷爷直接提了一箱特仑苏牛奶，到学校里来看我。

晚上，为爷爷守灵，我望着那棺材，沉默许久。我想起从前，每每过年，我都要守着爷爷聊天，等他睡好觉，才去睡。

从湖北回西安，我仍然没有哭。

可是我知道，我后悔了。

离西安一千公里的时候，我尽可能地去聊天，讲家里的琐碎事，以缓解司机疲劳。

可是，车子越开越远，等到把家里这些事儿都聊完之后，我脑子突然空了下来，想起爷爷，想起我离他越来越远，我开始哭泣。

不得不承认，我后悔了，我想说对不起。我为什么要计较。我为什么要介入长辈之间的恩怨和爷爷冷战。

当进入陕西之后，我意识到将永远远离爷爷，泪流满面，深陷其中。

人生，为何如此痛苦。

爷爷已经死去，这份遗憾和后悔，永远得不到解决。

人生最大的痛苦，是死不了。

我不能忘却，我必须感受到这种伤痛，这种遗憾，这种后悔，才不至于更疼痛。只能以痛制痛。

亦不能让这伤口愈合，愈合了就活不下去了。

三

我曾用十年时间，来认识、准备和面对爷爷的死亡，不料最后他离开得如此突然。

早在高中的时候，爷爷第一次跟我说他快死了。

我信以为真，晚上趁着皎洁的月光，跪在地上祈求，我愿减寿十年，希望爷爷不要死。此后，我每天睡觉前都会许三个愿望，每一个愿望都是希望爷爷不要死。

我害怕每一个冬天，害怕爷爷熬不过去。

每次爷爷打盹儿，都要时不时地关注着他的呼吸，生怕一下子不动了。

上大学了，爷爷经常住院，每年两次，每次都是我开学了他一道去住院。

久病床前无孝子。

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负担。家里的子女从不耐烦，到各自决裂。

从高中开始听爷爷快死的叫喊，到大学，到工作，还是如此，慢慢地，我们成了《狼来了》故事本身，说多了，没人信了，以至于狼真的来了的时候，人们也不信了。

他自己说死，别人说死，都不可信。我一直以为，他能活很久很久。没想到，爷爷真的有快不行了的征兆时，我们竟然不以为意，一点都没觉察到。

毕竟从爷爷第一次说他要死，已经十年过去了，而爷爷每年都好好的。

四

其实爷爷在死前，我们原是快和解了。

我曾跟妈妈说，要不跟爷爷视频吧。

但是各自心有芥蒂，妈妈说下次再说吧。

妈妈又说，爷爷在旁边，要不要跟他说几句。

我说，算了，以后再说吧。

我一直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总有机会。

爷爷曾为我改变了三次。

一次是戒烟。以前爷爷在外工作有抽烟的习惯，他总是一边说要戒烟一边接着抽，我有一次说了他，他立马就戒烟了。

一次是变得大方。爷爷是那种有钱，但节约到有些吝啬的人，跟很多父母长辈一样，不喜开灯，我有一次说，灯开一晚上也就一两毛钱，何必呢？

爷爷像想明白了一般，从此以后，没有那么抠门了。

一次是变得和善。那时国家提倡以人为本，爷爷经常说起这句话，变得人性化，也是爷爷最有光芒，对我最好的那几年。

但是后期随着爷爷对死亡的忌惮，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我说我后悔了，我作为一个年轻人，不是垂暮之年，根本不能体会对死亡的恐惧，根本不能了解一个老人的所思所想，我为何不能多多包容。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打开手机通讯录，爷爷的号码清晰可见，却再也打不通了。

直到死，爷爷的号码还是设置的黑名单，不能给我打电话，因为爷爷活着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疯狂的给大家打电话；其实也是我教会他打电话的。

想一想，爷爷在去世之前，多么凄清。如若想起我，也见不到我，我从前对他那样顺遂，而后却忤逆至此，令人惊心。

我明白了，在人生通往三分之一的过程中，我们会失去爷爷奶奶；在通往三分之二的过程中，我们会失去爸爸妈妈；在到达三分之三的时候，我们会失去自己。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得到的再多，也弥补不了这些失去。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死不了。既解决不了遗憾，也无法追随遗憾而去，所谓人生，注定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