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蓝色布夹克,坐在她家里客厅的木头椅子上。
她叫凯特安妮塔,是个法国画家。而至于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也并不知道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或者他是凯特安妮塔的丈夫?不像,他的样子太过拘谨,完全没有像是在自己家里放松的感觉。你看,屋里并不冷,可他仍然穿着那件板板正正的蓝色布夹克,头发梳了起来,胡子很长,大概有两厘米,金黄色的,从咬肌的部分一直延伸到了下巴的最底部。并且,他的后背,坐的太直了,紧紧的贴在硬邦邦的木头椅背上。以至于看起来像个面试的小伙子。可显然,他也不是来面试的。因为哪有在家里面试的规矩,除非是面试情人。
凯特安妮塔熟练的用她那每天都会执起画笔的手,卷起一根香烟。同时高高的挑起眉毛,张开嘴唇,礼貌又随意的问
“来一只吗?”
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显然他并不放松。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用最直接的理由拒绝了。
“哦。谢谢。我不抽烟。”
凯特安妮塔随意的点了点头,嘴唇上翘。
“那我给你倒点酒吧。”
“也好。”
他回答的总是听起来那么不知所措,不够从容,与他那安逸的金色毛发不太搭调。反而这种腔调听起来像个刚剪了短发的新兵。
凯特安妮塔是个完全落魄的女画家,靠着给小学生上美术课为生,因为她的作品根本无人问津,只能找个暂且能养活自己的行当。报酬倒是也不低,可她这种毕竟是短差事,一周要去好几所学校,教的班级也不固定,很可能今天教的学生,此后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时候有课,什么时候去学校。报酬按小时计算而非按月计算。所以一个月走走停停的下来,赚不了多少钱。再加上她没有结婚,一个人在法国无依无靠,生活琐事必定还要花去她大部分薪水。
这种人是多么的可歌可泣呀,宁愿做生活上的矮子,也不做灵魂上的骗子。
可是她的作品并不差。无人问津不代表没有价值。就像埋在荒漠中的金子,暂时没有人发现罢了,或许永远也无法被挖掘呢。
至于眼前这位先生,他只是在凯特安妮塔的家里,此时此刻,他端起了倒满酒的杯子,胡子的长度使他无法大口喝酒,而且在这种充满琳琅满目色彩的地方,谁都不会大口饮酒的,只会慢慢的,慢慢的,一口一口泯。他的目光停留在凯特安妮塔的作品上,这些作品被一一展现在客厅的四壁,他站了起来,认真忖度,手里拿着酒杯。脚下在跟着目光慢慢踱步,随着皮鞋跟和木地板的碰撞声,就像藏不住的击打乐。
画里的东西也太过丰富了。不过通通都是风景画。
“画里的这些地方你都去过,是吗?凯特小姐。”
“是呀,不然我怎么画?光靠想象吗?那可不行。”
凯特安妮塔的丰富旅游阅历,不得不说,这要归功于她的父亲。她的的母亲是个二流的歌手,在家族的老乡面前有着和玛丽莲梦露一样的待遇。但因为年龄,对于歌唱事业早已偃旗息鼓。他的父亲是个银行的办公室主任,矜矜业业精打细算了一辈子才有家里两个女人的今天。自从女儿向她妈妈一样,走上了艺术的道路之后,她爸爸给了力所能及的经济支持。除了帮她买下了城里这座公寓之外,还给了她周游列国的经费。因为父母身份以及社会地位的缘故,她的出生就像是豪华客房里的精致罐子,不仅能见足了各种市面,还能被精心呵护。
这位先生没有回答。继续走走看看。目光并非环视,而是认真的看完一幅之后,目光稍稍一动,转向旁边那幅。然后,不停的小口喝酒。
他盯着其中一幅画,盯了许久许久,那眼神就像丢了魂的孩子,直勾勾的一动不动,显然他在思考。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四十岁了。这简直是触景生情。他看到眼前形形色色的风景,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候的生长环境。
他出生在小镇。小镇是个城乡结合的地方。在他看来,那种地方总是尴尬的方便,或者说是虚假的繁华。他记得他的家门口那条路,街面上永远脏兮兮的,路费两旁没有种树,看起来光秃秃的。没有干净的便利店,只有一个老掉渣开的小卖部,那个小卖部里与其说是在销售产品,倒不如说是那个老掉渣在自己卖自己,因为实在是太小了,进去两个人都要排队。挨家挨户灰色的屋顶略显斑驳,永远印有鸽子拉的屎。出了居民区才几百米,就到了工业区。工厂里的喧嚣永远打破了黄昏的宁静,人们慌乱而着急,他永远记得,在落日的余晖下,车水马龙,行人和车辆总会把交通弄的嘈杂不堪:汽笛声,工厂机器的嗡嗡声,还有嘈着各种口音在这里谋生的人。
他从家里到小学校只需要走几百米的路程,不用过马路。所见的风景也只有光秃秃的电线杆和站在电线上的鸟儿。以及那街区的栅栏门。
是呀,不知不觉他都四十岁了。可是他心里如此讨厌这个地方,却也没能离开这里。从毕了业直到现在,他一直都在那小镇的邮局工作。当年,在他懵懂的时候,通过他激昂亢奋的两个眼球,他看那小镇上的人来人往,个个人面无表情,像极了一个个的幽灵。可现在,他每天都骑着车,穿着制服,来来回回在这街上穿梭,工作的劳累使他疲惫不堪,不知不觉的,他也变成了那幽灵中的一员。
凯特安妮塔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原来房间里已经安静很久了,凯特安妮塔已经足足听了十分钟两人的呼吸声,整根烟的烟灰都躺在烟灰缸里一动不动。
“先生,你看的这幅画,正是我住的巴蒂诺尔区,在这里,老夫老妻往往守着一家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咖啡馆。门口立起桌子和小椅子,用地道的法国笔迹写上价目表。窄街窄巷两旁也都是些古香古色的老房子了。如果要是白天的话,你一定会想停下来在路边喝几杯咖啡!在这里,你会感到无所事事是一种享受,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在画中用了柔和的颜色。”
她又点燃了一根烟,继续说。毕竟,对于一个画家来说,评价她人如何如何,并不重要,相反,如果要是欣赏她的作品,她的心中便会放起风筝。
“至于这幅呢,这是在伊斯坦布尔的独立大街。这么说吧,一个会画画的人没去过那里简直是毕生的遗憾!怎么说才好呢,总之那里居然把宗教色彩和现代时尚融合得那么好!你向左抬头,就能看到各种主题的餐厅,没准就是哪个米其林的大厨开的,没谁谁谁哪个大人物就在里面吃饭呢。向右一看,又是一家复古的唱片店,简直太神奇了。跟您介绍完了再看我的画,天呐,我的画完全配不上那里!”
这位先生静静的听着介绍,黑眼球就像深渊一样,深到就算扔个石头进去也没法发出任何声音。眼白部分因为酒精的闯入而补满细细的血丝,嘴唇微微的,自然张开,无话可说。小臂机械性的端着酒杯,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酒已经没了。
“不不,凯特小姐。你画的真的很好。”
对于他这种外行来说,能做的也只有礼貌性的敷衍和附和。
凯特安妮塔坐在沙发上,倒酒,喝酒。沉浸在被人欣赏的激动和喜悦之中。
逃过了与凯特安妮塔的交谈之后,他又陷入了对自己的思考。
他想起自己十八九岁的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还没有结婚。总喜欢穿着酒红色丝绒的衣服,配上毛边的牛仔裤,约上几个朋友去小镇电影院旁边的小店里喝上几杯啤酒。他们在一起讨论着未来的种种。他清楚的记得,他告诉儒勒一定要去加州看看,听说那里的夏天特别热。阳光会把人晒成古铜色,眼睛看到的只有昏昏欲睡的橙色,还有珊珊来迟的椰树。伴随吸进鼻腔的香烟里还能闻到海风的味道。人们在沙滩上你追我赶,蓝色的热浪使人忘掉了尘世......
可此时此刻,他只是在凯特安妮塔的家里。充满酒精的双眼有些模糊。他看到木色地板上洒落了一些烟灰。餐桌上什么都没有,从这里能看到卧室的一角。半张床整整齐齐的。正对着的厨房放满了玻璃被子和玻璃盘子。客厅的灯光打进漆黑的厨房,使玻璃反射出黑白交替的颜色。在这六十平米的屋子里,他的右手边沙发里躺着凯特安妮塔,正沉醉在酒精和赞赏之中无法自拔。在她喝酒的时候,有时候她的耳环能碰到举在面前的玻璃杯,发出哒哒的声音,使整个房间的环境,更加幽暗......
最终,他的思绪还是停留在他的往事上。他想起了和他结婚十五年的妻子。他和妻子哪里都没有去过,就连蜜月也是在小镇的湖边匆匆度过。在他们热恋的时候,他和他的妻子约定一旦经济允许就去摩洛哥王国,在那里享受夜晚的海上灯塔。或者是到印度或者中国,在亚洲巨轮下躲避世俗的腐蚀,免得让小镇的风尘去刻画两个人中年的脸颊。无奈妻子的病使他们的幻想破灭,就连儿子的学费还需要他一封一封的送信去攒。十八九岁的时候他永远也不能相信这是他四十岁的样子。他永远也没有想到,他和小镇上的那些曾经自己眼中的人一样,也变成了那个忙碌而麻木的幽灵。
“先生,雨停了。”
在他痛苦回忆的同时,凯特安妮塔站到了窗前,向楼下看去。
他的模糊目光也向窗外看去,石子铺成的路面被雨冲刷的光亮,和人们正在收起的黑伞相互照应。老爷车用五迈的速度追在行人后面,车主的手探出车窗,香烟在雨后的清新空气下,在幽暗的杏色路灯中变得惨白,一点点的向上飘,变得越来越稀薄,直到肉眼看不见.......
他想到明天,后天,大后天,乃至以后的以后,他又要日复一日的工作,在小镇里。穿梭于他无比熟悉的,也是唯一能填充他记忆的街道里。
“是呀。凯特小姐。雨停了。谢谢你的招待,我也要去下一家送信了,估计他们都要等着急了。这是我第一次被派到这么远,不瞒你说,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没想到竟然不是旅行,而是公务送信。”
这位先生拿起皮质的箱子,抬脚离开。当他要撞上凯特安妮塔家的大门的时候,凯特安妮塔从仅剩的门缝中露出半张脸颊。张开嘴,清脆的说
“这就是生活。晚安,先生。”
“再见,凯特安妮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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