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摇摇欲坠,晚霞染红了天空。
林间蒙上彩色的纱丽,胧胧的光线,椋鸟,红脖雀,大苇莺,灰背鸫,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在这片光景下飞身寻往各自的巢臼。
从外洋路的尽头踏过一座石桥便进入林子。一栋水泥浇彻的房子座落于小溪上方开敞的空地,远看更像一个盒子。
房子自身是浇筑在一起的,好象就这么随意一放,就十分稳固,不用担心它被风吹走。
“亘啊,这房子我喜欢。”
说话的是金二,他穿着宽松的青色便服,倚着庭院的廊柱,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抻直,手肘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抿了一口素色海陶碗里的酒,其实那东西似酒非酒,说是饮料也无妨。
杨亘盘着腿,白衬衫,黄色布裤,柔软的头发覆着饱满的额头,就坐在金二旁边。他捧起盛酒的海碗深嗅一把,随之将眼睛投向庭院外斑驳的树影:一道残阳斜斜挂在屋檐,向下呈Z形,这道光里仿佛满是归鸟的啼迹,缤缤纷纷的。
不知是心生感触还是回答金二,杨亘自言自语般:“没有任何装饰的建筑代表了人心思乱。文明耗尽了它的生命,人们潜意识渴望复归自然,让世界再一次开始。”
金二若有所思,“你还是建筑史家。”
“旧的世界应该死去,……朴素是清教徒的心灵,清教徒的出现意味着清教徒感觉旧世界需要被毁灭。关关雎鸠就是清教徒,清教徒就是那种生理上对感官刺激快感不那么敏感的人……”杨亘滔滔不绝。
起风了,乌鸫的叫声掠过树影,天暗下来了,皎洁的月光从树梢露出来,给地上铺上一层银子似的光。
“听说胡公家闹鬼了。”金二似有些于心不忍打断杨亘的谈论。
“是的,我其实是为这件事来的,”
“哦。”
“我昨天到胡公府上,是他派人叫我的。不知怎么回事,最近他宅子里老是出现一些着古装的红衣女子,只要他一躺下,就有人把他拽起来,非要拉他到院子里,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看起来非常疲倦。”
“哪里来的女子?”
“不知道,一到半夜就出现在外廊庭院里,到了天亮,那些人就消失了。”
胡公原是苏州府的二品官员,自从优游林下,醉心于书画石头,时常也请老潘啊李相啊这些当地名伶到府上唱戏弹奏。生性爱结交,来往多名士。
“然后他找你了。”
“我察看了他的府上,他的家眷平时不住在这里,别无异常,只有一名叫阿溪的管家一周前出门去了,至今没有回来。”
“有什么蹊跷?”
“阿溪以前出过家,与无尽意和尚关系很好,我只是猜想,还是没有什么眉目,所以,想请你和我一块到胡公府上看看。”
“我去可以吗?”“有什么不可以,每次我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到了你这里总能豁然开朗。”“是么?”“这么说你愿意和我一块去了。”“好吧,我上一次见到胡公还是一年前,正好拜访他。”“那就说定了,今晚就去。”“今晚?”“对。”“好吧。”“那走吧。”“走。”两人就这么愉快决定了。
2
大约一周前,也就是四月廿六那天,胡公晚上睡下时,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推掇着他,他猛地惊醒,只见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的一只月瓶,瓶上似乎有蛇影晃动。
可是什么人也没有,胡公努力睁大眼睛,强捺住心中的恐慌,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推着他下床,把赤着脚的胡公一直领到门边,拉开门,正是满月,清辉笼罩着有点潮湿的院子,晚虫在林荫暗处此起彼伏叫个不停。
胡公呼吸着夜的香气,心想,即使夜晚也如此美好啊。不由地踱到院子中,突然一阵乐器声叮叮咚咚的,几名红衣宫装打扮的女子若从天而降,飘临在胡公身边袖舞翩翩,胡公用手一抓,却是空的。
“是谁?”胡公东扑西抓,伸出的手总是扑空,那些红色的丽影仿佛压根不存在似的,但是音乐和着她们翻飞的长袖子却历历在目。眼前的发髺,眉眼间的顾盼生飞,每一张脸都清晰可见,有时贴上来了,却什么也没有。
胡公闭上眼睛,这些在他身边跳舞的女子是幻觉吧,但是琵琶声,笛子声,以至筚篥声,尺八声,胡公精通乐器,自能分辨每一种乐器的音色,难道音乐也是幻觉?他不舍得放弃听到这般美轮美奂的古乐,便静静聆听,似乎还有女人朝他吹气,因为有一阵香气飘来,他睁开眼,果有女子朝他嫣然一笑,他试图伸出手去,感到握住的仍然是空气。
天渐渐亮了,胡公困极了,他看到院子里空空的,晨光下鸡鸣声从远处传来,那些音乐啊,美人啊,统统不见了。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事再一次发生,胡公不得不在庭院里欣赏歌舞,艳丽的红衣在眼前在身边徐徐翻转,有一支空中乐队在为她们伴舞。
第三天,第四天,仍然如此。而白天什么迹象也没有。胡公病倒了,但是一到晚上,他还是被领到院子里观看舞蹈,隐隐觉得有歌声,只听夕阳无限好,夕阳无限好,其它的歌词听不清了。
派了几个家人守在卧室,守在庭院,但是他们到时候便沉睡不醒,只有胡公一个人被拉着推开门到庭院去。
问家人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清楚,像是被催眠了,醒来一无所知。
胡公无奈之下叫人喊来狗蛋。狗蛋即杨亘,对这位杨百晓,胡公大概相信他是有办法的。
3
车子辘辘地轧过石桥,穿过外洋路,金二和杨亘坐在马车里,一个青衣女子驾着马车,那是供金二驱使的偶人青姬。青姬将车赶到一座府邸前。
胡公的家真大啊,金二打量着墙上的字画,“这张好,我愿意出一千元。”“这张不错,我可以出五十元。”胡公打起精神,“这位是书协主席王老的字。”金二说,“书法家可以称为“书法艺人”,属于艺人的一种。”仍然一本正经。在一幅题写李商隐诗的字前他看了很久,显然是古迹。杨亘凑过来,喃喃念着上面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杨亘道,“这写的是宣宗朝宣宗的最后一年,有一位叫李商隐的人死在了离东都洛阳不远的郑州。此人比宣宗小一岁,但与宣宗同年去世。他的前半生与李宗闵、牛僧孺、李德裕之间的恩恩怨怨牵扯在一起,而后半生则与大中时代相始终。李商隐一直都沉沦下僚,郁郁潦倒,可正因为如此,反而造就了他辉煌的文学成就。”
一说起史故,杨亘的毛病又犯了。
就是这样的人。
杨亘也好,金二也好,他们都是有毛病的人,正是这些毛病打造了他们的不一样,不管学识还是眼见,都高人一等。
“那些女子是十个吧。”金二突然说道。
“对,不多不少,正好十个,咦,你怎么知道。”胡公惊诧道。
杨亘薄薄的嘴唇浮上浅笑,“还得再委曲胡公一晚上,我和金二也到院子里,让我们陪胡公听一晚歌舞表演吧。”
“那好吧。”胡公两手一摊。
月亮爬上窗格,胡公照例被那股力量牵引着来到院子里。金二和狗蛋就伏在院子里一棵枫树的浓荫里。因他二人定力修为胜过常人,所以一般的邪秽法术奈何不了。
乐器的伴奏声如期响起,十个红衣女子仿佛从天而降,在院子里围着胡公播舞长袖,红唇红发红衣,红色的梅花妆,“这是霓裳羽衣舞。”“这是婆罗门曲。”金二像行家一一点评。过一会儿,金二又嘀咕说:““中国传统乐器最大的问题是:音准差,音域低,音色不够华丽,低频乐器严重缺乏。中国传统乐器不适合表现和弦也没法表现大场面。音阶也不丰富。所以这些都严重影响了戏曲的表现力。”
杨亘虽是音盲,但视觉敏锐,他轻轻吟道:“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甚至一一念出了裙子上的花草图案的名字。随之他俩齐齐来到院子中,与胡公一起迎着红衣女子,仍然什么也抓不住,偶尔有嗤笑声,很轻微。
随着夜色隐退,那些红色的幻影渐渐淡去,和晨光露水融为一体。
“累死我了。”金二伸了个懒腰。胡公困得没昏过去,他祈求的神色里满满写道“快帮帮我吧,再这样下去我迟早得跨了。”
“那幅字是谁送你的。”金二问。
“就是夕阳那幅。”杨亘补充道。
“哦,那是阿溪从无尽意和尚那为我找来的。和这有关吗?”
金二和杨亘对视一笑。
“你把字还给无尽意,这事就了了。”杨亘慢悠悠地说道。
“这样就行?”胡公显然不得不信了。
果然,胡公叫人将那幅字送走过,夜里那些怪事也消失了。
4
“你是怎么想到和那幅字有关?”杨亘和金二在林间小屋的庭院喝着似酒非酒的饮料。
月光笼着薄纱般,林际显得更静了。
“哦,是这样,那幅字是唐代名僧寒山的字迹,我曾在无尽意的僧房见过。”
“是的,我也见过,不知道胡公什么时候把字拿到府上了。”
“这也是收藏字画人的癖好,但凡有好的,总是不惜要占为己有。。况且阿溪正好这时候失踪,不过我相信他该回来了。”
“金先生真是神算。白天我到胡公府上,是见到阿溪了,因他与无尽意曾是故交,胡公托他设法要到这幅字。”
“花了不少银子吧。”
“其实阿溪是趁到僧院时从无尽意那偷出来的,他明知无尽意不会割舍,只是当年还俗受了胡公恩惠,为了成人之美,哎。”
“原来如此。”
“想来那些字在寺院呆久了,长年累月经过香火蒸熏,吸收了寺庙的灵气,字都成精了。一旦离开寺院,字化作的精灵便放逐自我,虽然载歌载舞,但究竟与胡公府上的士大夫气格格不入,终是没有归宿,这才上演了那场闹剧。”
“你说的极是。”金二赞赏道。
“阿溪为何偏偏这时出门?”又问。
“据说字拿回当天阿溪也遇到了,他才托口离开胡府。”
“喝。”金二搁在膝上的右手举起那只海陶碗。
杨亘轻轻抿了一口,望着庭院的林间夜色,椋鸟啾啾声,猫头鹰的啼叫声,辗转地来过又走了,不由托口而出,真安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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