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都熄了,积雪在夜色中冒着绿悠悠的光。风卷起雪粒拍在我脸上,有一种甜丝丝的血腥味。
在这种时刻你只会觉得冷,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幼稚生硬的匣子装满了成千上万个蠢蠢欲动的魂灵。
我很自然地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就像刚刚加班回家的上班族,一会就会脱下外套躺在床上,疲惫又满足地听丈夫和孩子起伏的鼾声。
但我知道此刻世界是寂静的,这些沉睡了几千几百万年的老朋友不忍心打扰我,只敢发出轻柔的呼吸声。
我尽量不说话,但刻意把脚步踏得很响,好像在熟稔地打招呼:“我回来了。”
这样做当然有失分寸,但如果你睡了这么久,还要每天被人团团转地围观,我想你也会希望有人记得你的,哪怕她是一个在深夜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闯进博物馆的历史系女大学生,冒失又不讲礼貌。
但无人理会我,梦怎么也做不够,他们恰好拥有一梦不醒的能力。
游蛇梦见在中中新世被人做成下水管道,有一渠明月不分昼夜地照着它。早白垩世的狼鳍鱼梦见在玻璃鱼缸里游动,主人的孩子拿着玩具钓鱼竿伪装姜太公。黄河古象……
黄河古象……?耳畔传来一阵沉重的鼻息,携带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泥土、瓜果和被子。
“是黄河古象。”他走到我身侧,笃定地说。他的长发及肩,修剪处有着器物敲打的钝口。衣服松松垮垮,像刚从哪里随便偷来似的。紫檀佛珠在他的掌心不停转动,我猜想他扒光别人时连人家的信仰也不放过。
“三百万年了,没有人记得。”他好像有些生气,但语气毫无波澜。
三百万年前,比旧石器时代还要远,那时候人类刚刚出现,尚不懂铁犁牛耕,不知何为山川湖海,互相呼唤只能靠一声随风而逝的呼喊。
没有雾霾,没有烟草,没有灯火,没有家庭、文明、历史、神灵。没有姓甚名谁,没有你我之别,没有火焰就相拥着取暖,为了留住春雨冬雪,我们整夜整夜地不敢合上眼睛。
我们终日赤身露体,什么也没有拥有过,什么也不会失去,靠树木和河流标记生存,互赠野果表达思念,行走在浩瀚的时空中,连亚当和夏娃都不配做我们的名字。
三百万年前,沙漠还是湖泊,黄土之上青草遍布,我们撒泼打滚,什么也不为。我们潜进水底,像两朵摇曳的海百合。
直到有人发明了衣服和羁绊,这个世界全乱了。
“他们全错了。”我看着解说牌上的“炎热干燥”,淡淡地说。
“他们当然不会对。”他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像当年湿润地躺在山野的露水间那样,他再次开口问我:“如果你不走的话,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踩着玻璃围栏,沿着象牙爬上象背。他又变得庞大了,好像从没有从上面跌下来过那样。
毛发、牙齿、骨骼悄悄生长,像把无数个人的寿命丢在青铜鼎里加热煮沸,以加速时间的进度一样,在深夜博物馆发出成长的叫喊。
终究是过得太慢了,慢到我能数清古象皮肤上的每一道纹理是如何进退维谷,慢到我昏昏欲睡,失去了离开的力气。
“我不能走。”我抬头看着他。
我想,如果他再开口请求我一句,或者伸出手,甚至低头看我一眼,我就和他一起离开,回到那个空空荡荡的世界。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那样说了一句“如果你不走的话,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是在反问,在质疑,是在嘲笑,我惭愧而战栗,尽管他只是那样说了一句。
然后窗外就开始下雨,记忆中兰州的冬天从不下雨。
干旱退回潮湿,萧瑟退回茂盛,复杂退回简单,我们退回我。长信宫灯灭了,把烛油还给天色。
“我们一起离开吧。”我兀自对着虚无,低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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