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绒服洗过已经晾干叠好放在衣橱里,眼下一条单裤,一个单褂,一件风衣是符合季节的打扮,春天像爱人的手,温暖轻柔,四下生机盎然花红柳绿。风却依然有些干燥也一股一股的十分强劲,临近公墓的路边明灿灿的假花夺目,那整齐的小车摊上挂满了;高高堆叠的还有发好的纸钱和面额上亿的冥币,叠好的纸洋房和成板的塑料金元宝。
“在这里买么?里面的就贵了。”
我默然得令靠右停在一个小摊面前,问了下纸钱,一份四元。昨天祭拜奶奶的时候可是一份十元呢!我妈下车去了。
隐隐听我妈讲价的声音,我爸坐在副驾的侧脸因为厌恶我妈讨价还价而不自觉皱起了眉头,眼睛也眯细起来,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却看见因为过度用力的表情而叠起来的深深的皱纹。
“你若看不惯就看这边。”
“干啥都喜欢毛毛钱的计较。”满口不耐烦和厌恶,说罢他把头摆正,看着前方。我说她起码得五分钟,你就别看了。话罢,间隔十秒没有他又不自觉的扭过去接着刚才的皱眉和眯细,胸口起伏里都是不耐烦。
终于我妈买好了两份上了车,我径直开上了车道,印象里还有一段距离就开踩加速,却突然的“你走过了啊!”猛的刹车,我问他“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记不住。”
“我以为你知道的。”
“昨天回来你也以为我知道要去爷爷家,你根本就没有问我,怎么就认为我也知道呢?”
“……”
打转向,被三两个同时转向停在车道上,眼看要堵起来,连按喇叭催出租车赶紧离开。突然的“你按啥按,这么不耐烦么!”车厢里确实比外面可人的温暖要生出许多燥热,不仅仅因为玻璃折射和窗户没开很多,而是这近距离却无法走开解散的空间充斥了他的烦躁。
祭拜高峰还不是工作日,但依然很多人,往公墓的通道里每辆对向行驶的车都必须避让一下。还未到山脚下,我爸说开到上面去,我妈说停止下面。我爸说上面可以停,我妈说上面肯定停满了。我爸说你怎么知道停满了。
一段未果的谈话,到了公墓的山脚下,我问“到底上去还是停下面?”已经不耐烦了。
我妈坚持让停下面,我就倒好车熄火。我爸逃也似的推开车门,仿佛推开某种束缚一样,边摆手边对着空气说,以后,我再也不和你俩来了!嘭的一声摔上车门兀自大步流星的往上山走。我妈提了一兜水果饼干和两兜纸钱说什么也不让我拿说不重。
山虽然不高,但还是有些累人,一级一级的都是台阶,过了台阶是上山的公路窄的到拐弯处两辆车互相卡着谁也动不了,我看这般情景暗自庆幸没有开上来。走到开阔处印象便稍微清晰一些,但我不记得方向也不记得几区几排,跟在我妈屁股后头弯腰拾阶。
不知道我爸是以什么速度上来的,一路上没有遇见,等到了姥爷的墓前,我爸已经坐在那里了,看来恼火的人都力气大,怪不得两个火气旺盛的人打架双方都伤势不清。
姥爷的墓碑还没有立牌子,墓地也是舅妈操持的,我们没有过问过,和她自己亲爹的墓比邻。没有墓碑就没有照片没有字,连存在都好像是假的一样。放在墓台的三个盘子,厚厚的灰,我妈带了浸湿好的抹布一个个擦干净依次摆好。
出门前我妈应该是问我爸盘子是几个,我爸应该顺着我妈的话说的,我妈应该认为是四个就是四个。所以她带了花生、饼干、苹果和香蕉。而来了一看就是三个盘子她自己笑道“果然是三个啊,你怎么不给我说呢?”
“你必须自己来现场看。”他没有想证明什么,只是淡淡的嘲讽。
擦干净摆好贡品,准备烧纸。公墓的焚烧池是公用的,一个约六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的长方形石头盒子,不是每个墓前一个。我去了旁边垃圾箱扔苹果的包装袋,我妈唤我去抬东西。我爸要直接在地上烧,不搬石头池子,我和我妈齐力把别人墓前的搬了过来,他像观众一样看着我俩,是我妈来的时候在路边买纸时的表情,一脸不耐烦和嫌弃。
他蹲着引着了一叠纸钱就起身站的一边,我去找了段树枝给我妈挑开没有充分燃烧的纸。
“爸,我来看您啦,你一直不会打牌,多烧点钱给你,你可要学一学呀。”
“爸,我妈身体挺好的,你不用操心哈。”
声音坚强故作轻松,风左摆右去的,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蹲在旁边的我不得不站起来避让他,险些火苗要脱离自己的根来触摸我的脸。这话罢,风又老实了,徐徐的玩弄一下发梢。火也安分了,原地的盘旋,我却因为这安静,内心波澜。
上山的路上,看着一排一排的小小墓地比邻排列,错落成梯田。风高云淡,虽然安静却让人生出凄凉之感,那一个个小棺冢都曾经是生动的人儿,他们热爱生活,曾经谈笑风声,他们也乐于助人有过梦想。虽然不相识,却惋惜这一个个的生命。那小小盖板下的小盒里,是他们存在的最后一点可见物,其余,其余都是留存在不同人心里的不同的形态,但终归是让人缅怀的。
而在自己亲人的墓前,这种情感被触发被放开被突出,我忍了很久深呼吸了很久却也拦不住泪水的奔涌,看着那热烈的火苗,把土纸和纸钱吞噬灼蚀成一戳就碎的粉末。这里有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我坐在你旁边的小凳子上,你给我讲抗美援朝时候的事情。我可是每次回去,你都在那个地方不变的看电视,你喜欢看电视,从你不能下楼以后,电视里是你接触外面世界的最有效的方法。如今那个房子怎么样了?是不是挂满了蜘蛛网,发黄的墙皮更黄更黑了还脱落了?
眼泪砸在手背上碎裂开,越是难过越是无法忍住,对他们来说放声哭是不合时宜的,所以我一声没吭,憋的头疼。而准确是,他们根本不适应表达情感也无法放开自己的感情,那一代的人是最会隐忍的一代,不管是爱还是恨还是怨。
我妈戳了我一下说“你干嘛。”
我爸从引完纸后站在那里,一直还站在那里,双手背后的站在那里。他看着我妈说话看着我哭,像个局外人。
上山的时候我问我妈,为什么我爸不开心,那么烦躁。我妈说昨天你看他烦躁么,他不开开心心的回家做了一桌子饭么,昨天去看他妈的时候心情怎么那么好。
“为什么你们结婚三十年了,还你妈我爸的分这么清楚呢?人死之前逢年过节的因为去看老人拿东西多少不开心,人死了因为扫墓还不开心。人都死了啊!”
“我可没有分,昨天看你奶那买东西钱不就是我拿的么?”
“……”
找到大舅的墓地才发现碑上刻的是卒于2016年10月,还有半年都走整整三年了。而现在想起来他不在的那天感觉依然鲜活尤其是那气味还在鼻腔里。大舅的墓地在半山腰下面,从姥爷的下来一直往下走就到了,父亲和孩子在同一个地方长眠。
挂花烧纸,眼泪啊,又在火苗旺盛的时候霍着炙热滚烫的流。他死前无法自持做个常人了,他也努力在清醒的时候做饭洗衣面试新工作,他也带姥姥妈妈和我去馆子吃饭。可他心里的窟窿是个深渊,不懂抑郁症的人就算是陪伴也无法阻止他寻死。
我妈看着纸焚完起身叹声说“走吧”。我爸便第一个踏上台阶,和刚才一样从始至终除了挂花,双手背后木然却烦躁的看着我们,他踏上的是他自己轻松的台阶。而我却要和大舅别过了,看着爸妈背对着我的时候,我对着大舅的照片摆摆手小声说“再见啦~”内心酸楚。
我爸和来的时候一样的速度,仿佛他走的快了,整个进程就可以快进。我下了山,走到车边他和保安坐在大树的荫凉下大口哈气,皮衣领子褪到腰上,俩胳膊还在袖管里。我上车等上厕所还没来的我妈。
回程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平常如果三人行的话也是不会说话的,更何况我爸今天明显的不乐意不开心和超低的气压。我感觉我开的是一艘即将解体的飞船,即将把我弹送到没有氧气的太空。可我希望我开的是一艘时光穿梭机,把我带回到卵子状态。
三十分钟的车程开的我心累,他们俩彼此前后一言不发。临到家门口,我爸把安全带松开,报警声立马滴滴滴滴,他叹气。他总是叹气,从我妈买纸开始叹气,看我俩烧纸也叹气,回来还在叹气。平常在家做饭也叹气,洗衣服也叹气。反正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叹气。
正要拐进小区大门,他说停一下,我就问你干嘛条件反射的停车了,他一言不发冷酷的下车,又是嘭的一声把车门关上,比在公墓下面用的力气还大。然后去了马路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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