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家的回到家里。
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该去大队部露那个脸。她认真回忆了下她撞门而入的瞬间,一屋子人惊慌失措的表情。这不就是没心没肺的二傻子干的事吗!想到这,她一心的懊悔。怀志娘的插话,姚书记的劝回,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想明白。回想起来,那场大洪水把她送到老姚庄,足足有十年光景了。这十年,她人生最美好的十年,是从那场洪水开始的。
她想起了张家湾,那个张老头子,她的亲爷。那场洪水结束后,他一路寻来。他说他在澥河上寻了半个月了,他知道自己的闺女是被河神给带走的。他说河神是善良的,是保着一方平安的,不会把他闺女怎么样。他沿途打听,四处找寻。死了要见尸,活着就要见到人。终于,他在严家湾打听到,老姚庄的老少爷们在河里捞麦子的时候,打捞上来一个年轻俊俏的女子,一二十岁的样子,瘦瘦的,已经被老姚庄的一个老光棍收留做了老婆。听到这消息,张老头子真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
毕竟,人还活着,河神到底还是留下了他闺女一条命。发大水的季节,这条河里,哪年不淹死三个五个的。这么大的洪水,能活下来,那真是上辈子积下的德。悲的是,这么小小的年纪,跟了一个老光棍,还不委屈死咱闺女,俺那可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张老头子失魂落魄地赶到老姚庄,站在村头,朝里面看了几眼。
村子是几十间低矮的䓍屋子,窝在河边一片坡地上。旁边是一片高粱地。大水下去很长时间,暑尽秋来,那些长足了个子的高粱开始抽穗。暑末的热风带着鱼腥味儿从河面上吹过来,刚抽出的高粱穗像一枚枚青色的火把,飒飒作响。天空高远,一片清明。
这应该是个好地方,至少,它救下俺闺女一条命,它就是一块宝地!张老头子这么想着,要是遇见个人,才好打听。走了半天,到村口了,东瞅瞅,西望望,就是见不着一个人影。他走到一户门前,伸手想要推门,背后一只大手,瞬间将他那只伸出的手给钳住:我盯你有一会儿了,鬼鬼崇崇,东张西望,看着就不像个好人,说,你想干啥?
张老头子吓得脸色煞白:我只想找人打听点事,没想干啥。没想干啥是干啥?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就该进屋偷东西了。眼下我们正在书记的带领下,抓革命,促生产。你倒好,干起偷鸡摸狗、拨蒜苗的勾当来了,走,跟我到大队部,交给书记处理!说话的是刘四。这个平常沉默寡言的人,今天却来了兴致,一定要把这个破坏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的坏分子绳之以法。他解下根鞋带,把张老头的双手反绑着,推推搡搡就往大队部走去。
刘四兄弟两个,还有个大他六岁的哥。刘四他爷早年是个驴贩子。淮北一带,人们过日子是离不开驴子的。驴子这种牲畜干的活计可大可小。大到能够和一头牛拼成一对,拉梨子拉耙。小到可单打独斗,给庄户人家拉磨磨面。驴子最主要的工作,还是每天驴不停蹄地在磨道里,戴个面罩,围着那磨石磨盘打着圈子转。戴面罩是驴子进入工作状态前不可忽略的程序。罩上它的双眼之后,它就会一心一意拉磨,安心工作,不会有非分之想。这是庄稼人的愚驴政策,让它见识少,让它听不到,又瞎又聋,驴脑子才好管理。
你可别小瞧了庄稼棵棵里刨地种田的农民,只要你给他一点权力,人人都是不错的政治家。如果不戴那层面罩,驴子哪经得起诱惑,磨盘上白花花香喷喷的面粉,会让那屈强的驴头往右一偏,就会偷嘴,不贪腐才怪呢。但驴子就是驴子,干了坏事后不懂得毁尸灭迹,它那一驴唇的白面,就会令主人怒气顿生,而驴屁股上也就会结结实实地挨上两鞭子。不过,只要将那层面罩一戴,它就对你无限忠诚,一直不停的拉磨,直到你让它停下来,卸磨喂驴。
对驴子的需求让驴贩子生意红火,刘四他爹有一年带着驴款去山东贩驴的时候,不小心露了富,被三只手盯上了。一路上斗智斗勇,惊心动魄。但扒手有两人,最终在一个客栈住宿的时候,也就打个盹的功夫,刘四他爷的前胸被开了天窗,鼓鼓囊囊的一大坨驴款,不翼而飞。那是他准备贩三头驴子的本钱!老刘头越想越想不开,满乱葬岗子刨死孩子吃,却让老鹰给啄了眼珠子,那还不让人笑话死。人可以蠢死、笨死、累死,却不能被窝囊死,精明一世的老刘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口气喝下二斤老白干,又吃了六个柿饼,去找他早年离世的媳妇去了,留下两个相差六岁都还没成家的儿子。一大早,当人们在他家屋前的大柿子树下发现他的时候,身子已经僵硬了,像个雪雕。
老刘头家的屋前面有棵硕大的柿树,是他们家祖上栽下的,三人才能抱得过来。每天秋天,柿子结得跟灯笼似的,挂满了树梢,惹得树下一帮馋嘴的孩子望眼欲穿,直流口水。老刘头每当此时就会从屋里拿出一根长长的竹杆,每人给捞一个下来。于是孩子们就会开心地拿着那只桔黄的柿子,一路奔跑着去找他们家大人,去陈述老刘头的好,表扬他的善。可是,老刘家的祖先当初栽下这棵柿子树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这棵树上结下的果实,会杀死自家的血脉根苗!造福后代的百年大计,变成了人算不如天算,这算不算是命的安排?
无娘无爷的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刘四的哥哥叫小马,当小马变成老马的时候,也没娶上媳妇,四十岁的年纪说来也就来了。四十岁的老马虽不抽烟,却爱喝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在外面喝的时候不多,多半是在家中自斟自饮。老马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明显变得苍老,本来就矮胖的身子在酒醉之后摇摇晃晃,肩上搭着那件油渍麻花的上衣,一看便知是个家里缺少女人照管着的单身汉子。没人管着, 倒是省了不少的麻烦,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耳边少了个女人的唠叨,没有那烦死人的婆婆妈妈,这是多么自由的男人。四十岁的老马像五十岁,像六十岁,一只眼全是眼白,早就看不见了,都说他是玉石眼,耳朵也听不太清楚,村人们都称他聋子,又因辈份长,便称他聋爷。聋爷有一样手艺:宰牛。宰牛这事儿给聋爷带来了好声名,也顺带给聋爷引来恶运。
好名声来自聋爷搭在门前老柿子树下的,那口香喷喷热乎乎的牛汤锅。
聋爷在集市上把不能耕地的伤残老弱的黄牛买回,下午就开始宰杀。找人帮忙把牛的前后蹄子捆住,一根杠子从牛腹部伸进去,把牛腿跷起,让牛腿使不上劲。杠子死死按住,这时候聋爷嘴里衔着一把长长的尖刀的背,一手按住牛头,一手去把牛脖子上下刀的地方掸扫干净。牛脖子下面是一个大大的黄盆,卧在新挖的一个土坑里,里面兑了少许的盐水。这时候聋子从口里取下尖刀,对准要害部位,一刀子下去,直捅到牛的肺管了,然后还将尖刀在牛体内搅动几下。那通红的血,便像发水的澥河一样,带着血沫子,带着牛的热气,奔涌而出,呼呼流向脖子下的大盆。眼瞅着大盆里的血水满了,就又从大盆往旁边早就准备好的小盆里舀。
围观者众多,老少爷们没事的时候就过来看聋爷杀牛,凑个热闹。有人就说,看见没有,那老黄牛,一看见聋子那把刀,就流泪了。接着就有人跟着应和,是啊,牛在流泪,每次杀牛,都能看到牛在流泪。牛是通人性的,就像人。随着血脉的不断流出,牛在几番徒劳的挣扎之后,就渐渐地关闭眼睛后面的那道帘。就在刚才,它还流着泪。看着纹丝不动的死掉的牛,以及趴在牛眼睛上哭泣的几只苍蝇,围观的女人们就悄声议论,聋爷,心真狠。
解剖是一个很费时间的过程,也是很苦很累的一个过程。刘四跟着聋爷打着下手。首先要把牛皮剥了,就地摊开,把内脏逐一分解,割肉剔骨。弄到傍晚时分,一切摆弄停当,聋爷就把门前架的那口大油锅兑满了水,放进牛肉、牛骨、牛下水。架上数年的老树根劈柴,火烧得旺旺的。烧上它两、三个时辰,水在大火之上翻滚,热气腾腾,汤里的骨肉牛杂咕嘟嘟冒着泡。再烧它两、三个时辰,夜至三更,骨烂了,肉熟了,汤香了。夜风微微浮动,把聋爷锅里的香送到家家户户。于是拿着罐的,端着盆的,拎着桶的,提着壶的,都急匆匆往聋爷牛汤锅那里赶。晚了可就舀不到原汁原味的牛汤了。
那些拿着大大小小盆盆罐罐的,在舀了大油锅里的原汤之后,总也不会忘记再买点啥。汤是免费的,如果一毛不拔,乡里乡亲的,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就再买上点牛血豆腐或者牛下水什么的,因为便宜。回到家里,将舀来的原汤兑上水,牛血豆腐、杂碎,擀上面皮往开了的锅里一下,一家人的美味就摆在眼前。于是一碗接着一碗,大汗淋漓,热火朝天。
书记老郑头也常会带着大队部的几个干部在夜深人静之后,一起到吊着马灯的牛汤锅前。他们大多是在开完了大队干部会议之后,肚子饿了,到聋爷的牛汤锅前喝那么一碗两碗,全当是南方人的宵夜。大队干部可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不会像个小老百姓那样,除了免费的汤之外,什么便宜吃什么,恨不得不要钱。在一箩筐熟肉里,哪块好吃专挑哪块。挑出后让聋爷用他那锋利的杀牛尖刀切成不厚不薄的块状,兑上大锅里的原汤,放上葱花蒜苗香菜,那叫一个好味道。每个人都少不得两碗下肚,然后打着饱嗝,手抚着肚子,夸聋爷的牛肉汤做得正宗,地道。聋爷虽然瞎了只眼,耳有点背,但到底不是木头脑瓜子,往往两碗只收一碗的钱,打了个五折。然后聋爷在收了钱之后,还没忘说句下次再来。成年人的游戏,就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自己吃饱喝足了,也忘不了带点回去给家人打打牙祭。赵毛旦买了块牛腿肉。乔大屁股只买了两块牛血豆腐。丁开辉就冲着乔大屁股乐:女人家做事就是小鼻子小眼的,抠,你是吃了一肚子好东西,却弄两块血豆腐回去,那有啥营养啊,屙下的屎都是黑色的。气得乔大屁股扭着屁股围着聋爷的牛肉汤锅追了三圈半,差点没把他逼到汤锅里煮了。
聋爷因为牛肉汤锅的正宗地道香名远扬。沿澥一带的十里八乡,没有不认识聋爷的,提到最好吃的家乡美味,大家第一想到的仍然是聋爷。就连西庄唱大鼓书的姚瘸子,也带着他的老女人来吃过几回。童叟无欺是聋爷做生意的宗旨。但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言差语错,会得罪一些人。
那天聋爷早早就收了摊子下了集,因为牛肉很快就卖完了。刚到家,就被几个陌生人堵在了家门口。你就是聋爷?聋爷只见那人嘴唇动了下,没听清楚说的什么。那人又问了句:你就是偷杀耕牛,破坏农业大生产的聋爷?这回儿聋爷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来人继续说,有人举报你宰杀耕牛,破坏农业大生产,这是举报材料。你签个字,明天到公社参加学习班,你这是现行反革命行为你知道吗?大家都在一心一意抓革命、促生产,你却把拉梨子拉耙的耕牛给偷偷杀了。牛肉是好吃,牛汤更是好喝,可是多少人连饭还吃不饱,全世界还有百分之六十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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