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光摇影照孤心
我是个念旧的人,不仅仅是我有怀旧的情绪,还因为我所钟爱的很多东西都已被流光渐渐剥离出我的生活,成为旧的一种。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的故乡也是产酒的,最有名的是拿过巴黎食品博览会金奖的古井贡酒。我亦善饮,玉碗盛来琥珀光,酒的甘冽冲淡了现实的疲乏,内心的诗意便在瞬间喷薄名曰而出。
我本高阳酒徒,非儒者。爱酒之人,但凡有酒局,是不远千里,拼了命也要去赴的。但有一场酒局,却至今不得兑现。想起来便有无限的怅然。
那是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有一天去乡下采访,回城途径涡河,同车的朋友突然手指涡水,豪气干云的提议,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再来涡河,带上美酒珍馐,还有我们新发表的作品。在涡河之畔效法古人,曲水流觞,仰歌浩咏,‘风乎舞雩,咏而归’。可好?
众人轰然响应,我也欣然附议,并前所未有地热切盼望那一天快些到来。可惜流光辗转,世事多变,朋友年底就因工作关系被调去省里,我为她高兴的同时不禁惆怅,来年涡河桃花之约,只怕遥遥无期了。
后来,我陆续参加过很多各式各样的雅集,不知是心态改变,还是我天性缺少雅骨,我总觉得那些歌咏太过刻意,那些表达过于单一,对形式的过分追求势必在风雅上落了下乘,少了我少年时山花烂漫般的明快与坦荡。
涡河是一条流经我前半生,贯穿我整个灵魂的河流。我感激亳州有涡河,一如感激上天让亳州有我。
我印象最深的是儿时跟着父母去河北买年货,妈妈给我买了一颗酒心巧克力,剥开咬在嘴里,甜甜的酒浆酡红了我的面庞。吃完了,舔舔指头,浓浓的睡意袭来,爸爸和妈妈一手拎着年货,一手轮流抱起我,用妈妈的大围巾裹了背回去,让我在他们的肩头,幸福地摇晃。
我生在亳州城南,长在城东,游在城西,而真正心向往之的却是城北,被亳州人称之为河北的那一片区域。每年回乡探亲,无论多忙,我都会在第二天抽出空来,去河北走一走。吹吹清爽的河风,逛逛之前经常去的几家小店,店老板离得老远就向我招手,说新出的报纸上有我刚刚发表的文章,他特意给我留着。和店主聊几句,拿出刚刚在沿河的小贩手里买的几个新鲜的果子,一起坐下喝茶。东西吃完了,擦擦手,心满意足地带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踱回家去。
我恋旧,是因为有念旧的情怀。我喜新,是因为有年轻的身体。同时仰慕风月,好对文字假以辞色。当绝色伤口路遇温柔一刀,下笔成文,烟霞横生,便有汪洋恣肆的大美了。在我眼中,城南是衣冠简朴、古风犹存的长者,城东是俯仰天地、言简行肃的骚人,城西是繁华落尽、栏杆拍遍的侠客,河北则是山花满头,温柔敦厚的邻家阿婆。十里桃花,满城清流,映着一带竹篱,画角横吹,便醉了满城的月色。
河北是可欺之以方的君子,我的性灵在人前拘束,压抑得太久,唯独回到亳州,在河北的大街小巷中才可大放情怀。河北永远张开怀抱,如同一位敦厚的乡邻,用她坚实的臂膀,环抱归乡的游子。
站在河北的街头,盈耳的熟稔的乡音,久别乍逢,听来格外亲切。冬日的河北街头总是弥漫着竹荪鹅的清香,还有桂花藕和粘面馍甜腻的香气,卖兔子肉的摊子前永远挤满了人。远处依稀传来“江米糕热唻”的叫卖声,油炸馍和辣汤的香味争先恐后地往鼻孔里钻,骑着三轮的胖大婶儿掀开车上的盖子,笑呵呵的叫卖着刚出锅的新鲜热辣的牛杂羊蹄儿,板面上碧绿的青菜和金黄的豆腐丝被滚烫的红油一浇,发出“滋滋”的声音。豆腐脑和炸菜盒争奇斗艳,小挑馄饨与水煎包各显其能,河北一带自古人烟辐辏,南北汇聚,现在更是兼容并包,海纳百川,连大连火爆鱿鱼这样的外来户时间久了,也理直气壮地加入本地小吃大军,用一贯的佻达卖相,百般勾引着游子的馋涎。我边吃边逛,眼睛是早就不够用了,嘴巴也不够用,这边喝着豆浆,那边的鱿鱼已经烤好了。大快朵颐,只觉人生有此酣畅,才是大慰平生。
自古烟月是仇端,见惯了异乡的名利场上的各式华宴之后,我反而更加怀念河北,怀念那些两三根面条就能撑起一份热气腾腾红红火火的日子的往日时光。
我独自一人穿行在河北的大街小巷,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让我觉得安心。我经常背着相机,一个人漫步在北关,向那些紧闭的门庭中张望。落日下的河流变得庄严起来,花戏楼是历史留给河北的一方倒影,夕阳则是涂在旧时门楣上的一抹嫣红。静默时兀自有种气势,如同一位顶盔挂甲的刀马旦,写来有兵气盈纸。天惊地怪见落笔,街谈巷语总入诗。须臾,一切走远,历史退回去,蜷缩在一个我们触摸不到的暗角。只有被夕阳染红的河水依旧奔腾不息,花戏楼依旧静默,是刀马旦背后插的锦鸡长毛,一如三月桃花般艳丽。
我爱河北,那里有真正的市井气,是尘世的一颗清心。
漂泊久了,叶落归根的想法油然而生。我想在河北建一所精舍,让我的灵魂和河北从此抵死缠绵。据说汉时吕后曾为太仆夏侯婴修建了一所宅邸,名曰“近我”,以示对这位四朝元老的无尽恩宠。那么,我也要在有生之年,穷尽毕生心力来构建一处“近我”。我近的是故乡,是河北,是建安风骨,是老庄精魂,是叔夜绝唱,是公垂鸿章,是花香满室,是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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