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卡拉马佐夫!”
一群孩子围绕着阿辽沙向他欢呼,他们决定一辈子手拉着手,永不忘记。这个没写完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感情洋溢的时刻结束,有时可能会让读者并不觉得遗憾,反而得到些许安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都是深渊,他总是将自己笔下的人物放置在命运的那些幽暗逼仄的角落里,用神经质的笔法拷打他们,从他们身上榨取出人性深处那些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的最后一部作品,他没来得及完成这部杰作就匆匆离去,巧合的是,书中的最后一幕就是一场葬礼。
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个在命运的风暴中昂着头的倔强男孩,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他高傲的个性就因着这贫困的家庭而备受屈辱。而在他刚刚在和命运的斗争中取得了一点胜利,也就是在他用他的抗争赢得了伙伴们和阿辽沙的尊重与同情的时刻,命运带走了他的生命,在他死去以后,人们以信仰的名义将他葬在教堂里,希望他能听见基督的福音,但他们忘记了他的遗愿,他最想呆在那块和父亲常去的石头旁边,听听父亲和朋友们的声音。男孩的父亲是一个无能又卑微的退役上尉,他拼尽全力支撑着这个充满了病痛与矛盾的家庭和他最后的自尊与善良,命运无休无止的羞辱已经让我们习惯了这个男人哪怕在面对孩子时也表现出的那种卑躬屈膝的态度,而命运甚至还要向他索取更多。在这对父子身上,命运无可辩驳地展现着他的不可战胜,人们的信仰与道德在他面前显得既脆弱又愚蠢。
但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仅仅只想展现渺小的个体在深渊中无力的挣扎,人类的信仰在风暴里分崩离析的话,这部作品也就不会有经久不息而且直击人心的震撼力了。当米卡第一次喊出“我对父亲的血没有罪”的时候,我几乎本能地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纵使书中此时列举出的所有证据都表明米卡杀了他的父亲。这种本能地信任在读完全书之后就并不会觉得奇怪,自始至终,米卡这个人物心中一直信仰着上帝,虽然他童年时代的创伤和继承自父亲的放荡天性一直在与他的信仰激烈对抗,这种矛盾也是他几近崩溃,但他一直在渴望着救赎,正是这种渴望让我确信他的无辜。书中检察官在法庭上起诉米卡时发表的演讲里提到卡拉马佐夫的性格有两个深渊,而这也恰恰就是米卡性格的悲剧来源,他一方面有着为信仰所支配的崇高道德感,另一方面却又要通过堕落受辱去发泄自己蓬勃的感情。这两个深渊都具有无穷的生命力,他们在命运的长河里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他笔下的人物安排的极端矛盾的性格是所有人类难以逃避的问题,他创造的一个个悲剧毫不掩饰地扑面而来,像一个法医干净利落地解剖着我们的灵魂。
这种极端的矛盾同样出现在米卡的弟弟伊凡·卡拉马佐夫身上。在小说一开始,这个受过高等教育不相信上帝的年轻人把“什么都可以做”作为人生的追求。有人说他最像他那个无耻的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在小说的一开始,这两个人物身上展现出信仰与道德之间那种无可辩驳的关系,信仰为道德提供了准绳和目的,当信仰在他们身上死去后,一切也就无所谓对错了。伊凡讲述的《宗教大法官》一节昭示着一种信仰的危机。人类的劣根性让他们无法承受自由的重量,基督的赐福在人间带来了痛苦,最终他们只能匍匐在少数人脚下,带着枷锁度过一生。上帝最终会死在人间,因为他所支配的道德在这里根本无法施行。在上帝倒下的那一刻,人类再也无所谓道德,一切都可以做。伊凡的这套价值观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男仆斯麦尔佳科夫,最终促使他杀死了主人费多尔·卡拉马佐夫。但当伊凡知道这一切之后,他的这套价值观却崩溃了。他身上的另一个深渊——善良的本性和道德的枷锁让他无法接受他原来的信念所带来的结果,在斯麦尔佳科夫拿出从他父亲那里抢来的三千卢布的时候,伊凡的信仰轰然坍塌,他性格中的另一极无可置疑地告诉他,他曾经相信的一切都是错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笔下的人物身上埋藏着那些或许会困扰我们一生的问题,或许在平静的生活中我们永远可以逃避,但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作者粗粝而疯狂的语言风格将这些问题血淋淋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强迫我们去面对它们。
除此之外,书中的情节似乎在告诉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挣扎是无法诉说的,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寂静的深渊里,在那里我们听不见来自其他人的声音。米卡和伊凡的挣扎最后都被视作精神错乱。在小说结尾漫长的庭审中,米卡的性格被检察官和律师任意解读,有趣的是几乎没有人去倾听他本人的话。作者此时已经告知读者整个案件的全部细节,因此我们可以判断无论是检察官还是律师对案件的描述都是不正确的,作者或许借助他们的演讲向读者分析了被告的性格,但通过这种捕风捉影,甚至是基于想象的分析决定了被告的命运还是让人感到十分讽刺。这整个庭审的过程让我想到加缪的《局外人》,在法庭上,真正的被告米卡就仿佛是一个局外人,而他的命运也将由那些对他不熟悉也漠不关心的局外人决定,这种荒诞的结果与加缪异曲同工。
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能过写完全书的话,阿辽沙的命运也将被两个卡拉马佐夫式的深渊撕扯得支离破碎。但在目前的未完成本里,阿辽沙身上幸运地保存了深渊里最后的温度,他身上除了卡拉马佐夫的性格外,还带有从佐西玛长老那里带来的坚定信仰。在小说结尾的葬礼上,他对孩子们说,这永恒的纪念将成为他们一生中伟大的救赎。这种孩提时代不可磨灭的温暖将成为他们信仰与道德的最为坚固的城墙。小说的最后,孩子们对阿辽沙高喊“乌拉”,他们的欢呼声隐约昭示着他们的命运,哪怕在悲剧面前,这一幕也不会被遗忘。陀思妥耶夫斯基冷酷地对待他笔下的人物,但他从来不否认人性当中光明的因素,哪怕这些因素渺小如一粒麦子,会被命运轻松抛弃,但正如全书以开头说的那样:“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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