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过他吗?
不一定
在他们那个只要经人介绍过便十个有九个成了的年代,谁家的姑娘会好意思说出来,连这两个字都成了女儿心事的禁地,紧紧的躲在被窝里都不敢想的,生怕人家透过那紧裹着的,微微颤动着的大花被面,看出姑娘家脸上飞起来的红云。那个时候,“喜欢”是不存在,人们都说的是“相中”。
她是被他用一辆大骡子车接过来的,东北的冬天是不时兴坐驴车的。雪太厚,驴子走得慢不说,驴子腿又矮,一旦踏上那雪厚的地方就陷进去出不来了,车上的人反倒要下来推它。车轮压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觉得她肚子上的肉随着这咯吱声一颤一颤。前面的是她的男人?掌柜的?她仿佛透过棉袄看见了他精瘦的身体,他的上半身随着车一上一下的晃着,嘴里发出喔喔的呵斥声,这就是她的男人。
她躺着土炕上,炕烧的有些热,随着这热散发出一股炕席下垫着的干草味。她看向睡在炕稍的孩子,满意的笑了。这个孩子可真大啊,足足有九斤多,这哪里像眼下这吃糠咽菜时节生的孩子,他这生快比先头他哥哥姐姐加一起还重了呢。他白净的小脸像后院那户朝鲜人家年下打磨出来的年糕,偏偏又高鼻大眼的,她瞅着,这是随了她了。他家人哪有这样圆溜的眼睛!她简直和初为母亲一般,一会将孩子挪一个地,这个地方不行,都被老大蹦塌了角,这个地方炕烧的太热烫坏了炕席,那个地方冷不说,离地太近了,万一孩子一翻身,掉下去可不是玩的,她东挪挪,西搬搬也没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只好又将孩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她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这屋太热了。
她恨他
怎么会治不好呢?那个孩子五个月的时候就可以坐起来冲她乐了,怎么会摔了一下就不行了呢?他多结实啊,胖的和年画上骑着大鱼的娃娃一样,每次给他擦屁股都得使劲扒开那两片雪白的厚肉才能擦的到。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她不信,她看向蹲在墙角的男人,他身上的雪被屋里的热气一烘打湿了他的眉,他的眼,他胸前的衣襟。呸,一百八十块钱就不给治了吗?连救都不救一下吗?他们这么年轻欠点债怕什么?吃点苦不就行了吗?哎,那可是一百八十块钱啊,她雪团一样的孩子融化在了一百八十块钱下,这天太冷了。
她病了
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脑血栓,各式各样的检查成了她去看医生前的必修课,各式各样的药也成了她的饭前小菜。药,一把把的吃,钱,下雪片一样的花,可是病,纹丝不动。最后,她认命了,只要不严重下去就好了,可是每当面对那西药冰冷,中药苦涩的味儿,她还是发脾气了。儿女不能日日夜夜都陪在身边,所以她的发泄对象只有他。脑血栓使她行动迟缓,糖尿病使她排尿频繁,偶尔沾湿了裤子,她便要他立刻清洗。好像只要他一洗,这病也同那脏水一样流了出去;她心脏病严重,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所以她干脆不下楼,采买之事都由他去做,偶尔他买错了她交代的菜,她便赌气不做饭;他拧不干拖布,她就故意挺着沉重的身子去做,让他好言相劝一番才罢手;他没刷干净碗,她就干脆不吃,还要打电话给儿女告他的状,他耳聋听不清她讲话,他裤子提的太高,他出门没穿袜子,他吃完饭就出去溜达挨不着家,这都是她生气的理由。她看不到以后,也索性不看,只觉得日子在胰岛素的推进和与他的磕磕绊绊中流逝。
冰冷的试管插入身体的一瞬间,她清醒不少。目光在床前搜索一圈,她看到了已经佝偻成问号的他。儿女孙子和他都眼眶红湿,好像不久前他们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她发现她说不话来了,甚至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知道,她该走了,可是他该怎么办呢?他该去哪养老呢?儿子没有正经工作,儿媳不孝,他嘴又笨,他去了肯定受气;两个女儿家里又都有公婆,他哪能放着儿子家不去去女儿家的道理,还是去养老院吧。可是,养老院的人能待他好吗?他们知道他爱喝汤,吃稀饭吗?知道他不爱吃菜爱吃鱼肉并且一贪食就胃疼吗?会嘱咐他每天刷假牙吗?会给他另做一份饭菜只因为他不吃鸡蛋吗?不,不行,她得安排好再走,她突然觉得她身体没事,她可以站起来,可是她又明显感觉她时间不多。正在她努力想要挣脱的时候,眼前不知熄被谁了灯,黑暗中,她听见老王二婶子问她:大姑娘,你相中了吗?相中了吗?相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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