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一个道德哲学难题 见火不救的智慧

一个道德哲学难题 见火不救的智慧

作者: 李成__北京 | 来源:发表于2024-07-26 21:00 被阅读0次

    知识点一:

    一个道德哲学难题

    作为一个真诚而又理性的人,应该尽可能追求一套“自洽”的道德标准 — 这就意味着不管你是受害者的朋友还是犯罪分子的家属,你对同一件事的道德谴责不应该有所不同。这是哲学给我们的慰藉。

    所谓哲学问题,就是在给定的条件之下,不是通过做实验或者引入新的知识,而纯粹是通过思考和推理来解决、或者认识一个问题。

    问题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犯了罪,应该在多大程度上谴责他?

    其实以前就遇到过这个问题。比如经常看新闻说某某人犯罪,罪大恶极,全民愤慨。可是紧接着记者就会做深入的采访调查,告诉我们他为什么会走上犯罪的道路,他的犯罪有多大不得已的苦衷。看了记者的报道,有时候又觉得罪犯似乎是值得同情的。那么像这种矛盾的情绪,你怎么面对呢?

    像这样的问题在网上往往就是一番争论之后不了了之,每个人的情绪都受到个人经历的影响,发泄一番了事,没人较真。

    而哲学家做的,恰恰就是要较真。必须冷静思考,抓住本质,才能面对真实的问题,同时也真正面对自己。

    看看哲学家是怎么思考的。Aeon 网站的一篇文章,“道德运气”(Moral luck),作者是哥德堡大学的一个博士后,叫罗比特·哈特曼(Robert J. Hartman)。

    哲学家做的第一件事跟数学家有点像,那就是抛开一切具体的细节,把问题抽象到最简化的形式。那么问题就变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

    从前有两个人,参加聚会喝醉了,但各自仍然决定要开车回家。第一个人,不妨称之为“杀手”,在回家的路上一个急转弯,汽车上了人行道,直接撞死了一个无辜的行人。第二个人,称之为“莽撞者”,也是酒驾回家,也是在路上急转弯上了人行道,但幸运的是,当时人行道上并没有行人。

    也就是说,杀手和莽撞者的一切行为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运气不一样,他们造成的后果不一样。那么请问,应该给他们什么样的谴责呢?

    大脑中一个声音说,既然杀手撞死了人,就理应承担更大的谴责,比如说应该判刑几年,而莽撞者虽然是酒驾,但毕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判几个月也就算了。

    可是另一个声音说,这不公平啊!两个人的行为其实是一模一样的,杀手仅仅是运气不好才撞死了人 —— 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的运气不好而多谴责他呢?所以应该给这二人同样的谴责。

    这么一简化,问题就变得非常清楚了:到底应不应该因为运气的原因而谴责一个人的道德。

    到这一步,一般业余选手的争论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你认为应该谴责“行为本身”,我认为应该谴责“行为的结果”,咱俩是不同阵营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争论不了了之。那看看哲学家会怎么思考这个问题。

    哲学家的关键一步,是“较真”。

    哲学家问,当你说“运气”的时候,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运气仅仅影响了行为的结果呢?那你可就错了。

    哲学家说,运气不仅仅影响“后果”,其实连我们的“行为本身”,也会受到运气的影响。

    为了说明这一点,哈特曼又虚构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称之为“笨拙者”。笨拙者也喝醉了酒,而且也打算酒后驾车回家,他的动机跟杀手和莽撞者没有任何区别 —— 但是笨拙者在走向自己汽车的路上,把车钥匙丢失了。笨拙者开不成车,只好打了个出租车回家。

    主张对杀手和莽撞者给同样谴责的人,可能也会谴责笨拙者 —— 从“本质”上说,笨拙者也是个“坏人”,他只不过因为运气的原因,未能做出坏的行动。既然我们谴责坏人不应该考虑运气,我们就应该谴责这个笨拙者。

    注意,如果你这么想,你的底线已经从“谴责行为”,变成了“谴责人的本性”。

    今天第四个主角,叫“夜盲者”。夜盲者跟其他三人有完全相同的脾气本性,他也是一个为了自己的方便对别人的安全无所顾忌的人。可是夜盲者患有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东西,所以他虽然喝醉了酒,但是根本不可能开车,所以也就根本没想过要开车回家。他直接打了出租车回家。

    既然夜盲者的“本性”中根本就没有酒驾撞人这个可能性,我们似乎完全不应该因为酒驾的事儿谴责他。这个应该是没有争议的吧?可是别忘了,夜盲者之所以根本没想过开车,仅仅是因为他的运气好 —— 他恰好患有夜盲症。因为他患有夜盲症,他的“本性”之中就根本没有夜晚酒后驾车这个选项。

    那这就等于说,不但行为的结果、行为本身,就连我们自己,也是运气的产物。

    那么这样一来,对这四个人的不同谴责态度,就一共有四个派别。

    第一种是“怀疑论”。这一派认为当你要对一个人进行道德谴责的时候,必须排除一切运气因素。可是我们已经知道,就连我们自己的“本性”之中都包含运气的因素。夜盲者之所以绝对不会在晚上酒后驾车,是因为他有夜盲症。那进一步说,任何一个“坏人”之所以是坏人,也是因为他从小受到过虐待、或者他的基因有问题 —— 一切都是运气。既然一切都是运气,怀疑论如果一定要排除运气因素,那怀疑论就必然认为所有人都不应该受到道德谴责。

    第二种是“特性论”。这一派认为我们只能谴责人的“特性”,而不应该谴责人的行为,有点像中国人所说的“论心不论事”。四个人中只有夜盲者的特性中不会在夜间酒后驾车,所以只有夜盲者不受谴责,其他三人都要受到同等的谴责。

    第三种是“行动论”。这一派认为我们只应该谴责人的行为,而不应该管这个人的“特性”中包含什么,有点像中国人说的“论事不论心”。杀手和莽撞者都有酒驾的行为,所以应该受到同样的谴责;而笨拙者和夜盲者因为没有相关的行为,所以不受谴责。

    第四种是“道德运气论”。这一派认为既然运气左右了我们的特性、我们的行为、和我们行为的结果,那么运气也应该左右我们是否受到谴责,以及受到什么样的谴责。所以道德运气论认为杀手受到的谴责应该大于莽撞者,莽撞者受到的谴责应该大于笨拙者,笨拙者受到的谴责应该大于夜盲者。

    这四个派别咱们这么说着简单,其实如果你看哈特曼原始论文的话,其背后都有各种学说、各路学者的支持,

    哈特曼的立场,是道德运气论。他认为其他三个派别,都是站不住脚的。其中的关键,是运气和人的关系。如果说这件事是因为运气导致的,一个人就可以不负责,那我们前面已经推导出来,因为人的特性本质上也是运气决定的,这就等于说人对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可以不负责。如果说对坏运气也要负责,那到底要负责到什么程度?既然要对运气负责,那只负责到行为,或者只负责到特性,都是不完整的。人应该对包含运气因素的自己的特性、行为和结果都负责。

    这个道理一说明白了就非常简单,为什么还有的人觉得杀手和莽撞者受到的谴责应该相同呢?这是因为他们混淆了“谴责这个人”和“谴责这个人的行为”。

    “道德运气论”认为,不但这些人应该被谴责,而且他们的额外行为、包括行为导致的后果,还应该受到额外的谴责。这也涉及到正确人生观的问题 —— 作为一个人,我们不但要为“我是不是好人”负责,而且要为“我的行为”、“我的行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负责。

    杀手和莽撞者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获得同样的谴责,但是他们在“行为”上受到的谴责应该很不一样。

    哪怕你完全从功利角度出发,这个立场也是对的。如果人只要做个好人就行,不用顾忌行为和后果,那世界上就会出现各种假仁假义、重视姿势而不顾后果的人。正是因为我们要考虑到这么做可能会遇到不好的运气、可能出大错,我们做这件事的时候不管有多么美好初衷,也要谨慎小心三思而行。

    由此得到

    通过这个道德哲学问题,我们至少有三个收获。

    第一是思辨的乐趣。我们看到哲学家是怎么把一个具体的问题抽象出来,变成简单的通用问题,然后追问问题的本质,又设想了思想实验来帮助分析问题。

    第二是对运气的深入理解。我们意识到,仅仅把坏的结果归于运气是不行的,其实我们本身的特性和行为,都是运气的产物。你根本就不可能把人和他的运气隔离开来。

    第三,可以进一步学会怎么对待“运气”。你是个好人从来都没干过坏事,你也不能太骄傲;别人是个坏人,做了坏事,我们可能还要对他抱有同情。但是同情归同情,即便考虑到运气的因素,该奖励还是得奖励,该谴责还是得谴责。

    最后再说一句 —— 当你说你要怎样对别人道德谴责的时候,这个“你”又是谁?你是政府吗?是上帝吗?那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

    虽然如此,作为一个真诚而又理性的人,我们还是应该尽可能追求一套“自洽”的道德标准 —— 这就意味着不管你是受害者的朋友还是犯罪分子的家属,你对同一件事的道德谴责不应该有所不同。这是哲学给我们的慰藉。

    知识点二:

    见火不救的智慧

    进入夏天我们可能经常听到哪里又发生森林大火的新闻。着火了就要救火,要积极抢救宝贵的森林资源,这似乎是人们的本能反应。但是你想过没有,有些森林火灾其实不应该救。

    纽约时报有篇报道,“难道让森林火灾就这么烧下去吗?黑背啄木鸟也许知道”(Let Forest Fires Burn? What the Black-Backed Woodpecker Knows),作者是科学记者贾斯廷·吉利斯(Justin Gillis)。

    人们通常总是批评政府不作为,而这篇报道说的是,科学家正在批评美国政府做的太多了。

    1.森林着火了就该救火吗?

    森林本来就是要着火的。科学家估计,在欧洲殖民者到达美洲大陆之前,美国土地上的森林,每年要被火灾烧掉两千万到三千万英亩。而现在,因为政府救火,每年只有四百万到五百万英亩森林被烧掉,大约只相当于“自然水平”的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本来,森林可以容忍很多、很大规模的火灾,现在火灾减少了这么多,森林……能受得了吗?

    科学家认为火灾是大自然生态系统的一个必要成分。偶尔来一次火灾,可以给森林“减肥”,可以增加物种的多样性。火灾把浓密的森林变成空旷地带,让新的植物获得生长空间。这篇报道的记者吉利斯重点采访了一位生态学家,生态学家说很多生物就是指望火灾之后的森林生活的。

    比如这种“黑背啄木鸟(black-backed woodpecker)”,就特别喜欢被火烧过的树干。有些昆虫依赖火灾之后的森林生存,它们在几英里之外就能闻到着火的味道,然后会立即向灾区迁徙!而因为火灾太少,美国加州和俄勒冈州的黑背啄木鸟只剩下了1000对,人们正在申请把黑背啄木鸟列为保护动物。

    科学家希望少救火,但是政府犹豫不决。一个重要原因是火灾会烧到森林里的居民房,还有就是火灾会污染空气。尤其是在人口密度很高的加州,政府不太可能面对火灾无动于衷。

    基本上这篇报道就说了这么多。我觉得记者的功课没做好。文中提到的黑背啄木鸟,我特意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根本就不是什么濒危的鸟类,在美国可能不多,但是加拿大多得是。

    事实上,早在2014年,著名政治学者福山在《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这本书里就专门说了美国森林火灾的问题,而且他是把这个问题作为美国政治衰败的一个例子。我来讲讲福山的逻辑,比纽约时报这篇报道精彩得多。

    2.森林管理局与利益集团

    美国森林管理局曾经是联邦政府最高效的机构之一,是美国民主制度的典范。过去森林管理局的政策完全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认为治理国家就是要选贤与能,要科学执政。

    科学也有可能会犯错误,所以森林管理局曾经把防火作为自己的首要职能,一遇到火灾就灭火。但科学家很快意识到火灾对森林是有好处的,偶尔着火把老坏的树木烧掉,让新的树木长起来,能保持更新。如果一直不让森林着火,那最后积累起来可能一着火就是不可控的大火。

    所以森林管理局就转变思想,把“救火”改成“控火”,有些火灾就让它烧。森林管理局给美国人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森林资源,同时还使得美国今天的森林覆盖率跟建国之初的时候几乎一样,简直是完美的表现。

    但是紧接着,利益集团就开始干预国家政策了。首先是住在森林边缘的一些家庭,他们有一定的政治势力,要求政府有火就得救火 —— 其实是想保护自家的财产。福山给的数据是,森林管理局有时候为了保护一个造价才10万美元的房子,不得不花费100万美元救火。前面那篇纽约时报则提到,每年因为救火,会有几十个消防队员牺牲。

    请问这值得吗?那些家庭为什么就不能搬走呢?而且纽约时报的文章说,哪怕不搬走,只是给这些房子加装一些防火设施,都比救火强。

    然后又有新的利益集团进来指挥森林管理局 —— 这就是环保主义者。本来森林管理局的理念是合理的、可持续地*使用*森林资源,但环保主义者的要求是*保护*森林资源 —— 你不但必须救火,而且连砍伐都不行。

    本来,森林管理局的功能只有一个,就是要利用森林资源。现在功能变成了三个:利用森林、为森林边上的居民救火、还要保护森林。可是这三个功能是互相矛盾的!现在的森林管理局已经无法再以科学为指导了,必须听命于各个利益集团,机构越来越臃肿,人员也不愿意好好干,很多做法都是为了自己的部门利益。

    这也就是福山说的“政治衰败”。森林管理局只是美国联邦政府的一个缩影。从1970年代开始,联邦政府就开始衰败。混日子的公务员拿了很高的工资,兢兢业业干活的人反而工资很低,各项规章制度越来越繁琐让想做事的人无所适从,有志青年不再以进入联邦政府部门为荣。

    不过咱们今天重点说的不是美国政治,咱们还是说火灾。

    现在我们明白了,有些火灾是不应该救的,是吐故纳新的自然过程。那要是“股灾”呢?

    3.不作为的智慧

    美国有很多富人选择住在森林边上,远离俗人,讲究站在自己家院子里要看不到别人家的屋顶。他们平时特别反感政府干预,更不爱交税 —— 可是森林一着火,就想起政府来了。如果你觉得这样的人逻辑有点不自洽,那你要知道,很多公司也是这样。

    平时要求自由市场,政府少监管让我们自由发挥,等到经济危机,就让政府出手相救。平时说政府对股市干预过多,等到金融危机,就呼吁“国家队”救市。

    如果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是火灾,那请问,政府应该救火吗?

    很多经济学家认为不应该。危机的作用跟森林大火是类似的,可以淘汰老旧的产能,给新兴产业腾出空间。如果政府为了保就业、为了刷政绩、或者为了不得罪利益集团,有点小危机就救,那最后的结果就是落后的死不了,先进的出不来。

    前几年有本书叫《国家为何失败》(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作者Daron Acemoglu and James Robinson),其中有个观点,前苏联为什么失败,根本原因就是政府对经济的控制阻碍了创新。

    一开始的时候,苏联强行牺牲农业搞工业,迅速上马大项目,的确是迅速实现了工业化。搞得泰山北斗级别的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多次鼓吹苏联经济即将超过美国 —— 但是苏联经济到了一个峰值之后就不行了。

    简单说来,《国家为何失败》这本书的观点是,苏联之所以不行,是因为没有创新。苏联之所以没有创新,是因为政府不会允许国有企业被破产和淘汰 —— 换句话说,计划经济不让着火。

    最厉害的创新都是“颠覆性创新”,是你这个技术一出来,别人的工厂就得倒闭,别人的工人就得失业!如果政府不让工厂倒闭、不让工人失业,哪还有什么颠覆性创新呢?

    所以我敢说,谈创新不谈风险,谈创新不谈颠覆的,都是叶公好龙的伪创新。你要问的不是有没有万众创新,而是你敢不敢让企业倒闭。

    当然,咱们老百姓不是政府官员,妄议经济政策没什么太大意义,但我们管不了政府可以管企业、管学生、最不济还可以管自己的孩子。今天的道理是有些“小灾难”,你放手不管让它发生,反而是一种智慧。过度保护也是一种错误。

    你要问的,是你敢不敢见火不救。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一个道德哲学难题 见火不救的智慧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qgsvhj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