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三年。绵州昌隆县。
庭院中,莫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把手中一把长剑舞得虎虎生威。“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少年下意识地偏头望去。但人没有看到,一把唐刀突然横插过来,“哐”,少年因收剑而翻转的手腕,被活生生地扭正过来。“儇儿!胡闹!”少年看着并指架住唐刀、却还在笑嬉嬉的少女,不禁呵斥道。“要不爹爹回来了,又要骂你拿不住刀了呢。”公孙儇撤了刀,仍然笑着答道。
突然间有人推门而入。“白儿!又呆着干什么!”公孙奭一推门,呵了一句。李白刚要指着身边的公孙儇解释,“她……”,一转头,却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只见七尺来高的白墙边,一棵桃树枝桠轻颤,散了一地的落花。
李白在溪边,独自坐着,捶着扎了两个时辰马步的腿。残月遥遥挂在树梢,少年却一下看得出了神,沉思一会儿,脱口便出:“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好一个‘小时不识月’!说着就像如今你有多大了一样。”公孙儇提着一小包东西,打断了李白。李白沉着脸转过头对着琮琮的溪水,喉咙却因为糯米的香气,不争气的上下滚动了一下。
一包糯米糕落在他的怀中,公孙儇在他边上坐下。“把前面那首诗念完吧。”她拍拍袖子说道。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李白突然一下有些卡住,怎么也出不了最后一句。“今天出不来,改天再补吧。没吃晚饭你不饿呀?”李白看看手中被包得工工整整的甜点,却迟迟没有打开。
“儇儿,我和你说,再过个三两年,我就要出去了。去长安,去洛阳,去夔州扬州——爹说,男子汉就要出去走走,去建功,去立业。”“嗯?”公孙儇一下不太明白李白在说什么,“出去走走挺好的啊!”
“我……到时候,等我有了功名,我再回来找你。给你……念一辈子的诗,就像……就像今天这样。好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公孙儇看着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不安的绞在一起,忍了很久,最后还是笑出了声——这和那个在达官贵人面前进退有礼,侃侃而谈的李白,真是不同呢。她看着李白一脸窘迫,笑嘻嘻地反问:“为什么呢?”
少年神情严肃地望向前方,想了很久,最后很慎重地,指了指怀中的糯米糕。
“那,如果有一天我不给你吃了,你会不会撇下我呀?到时候我上哪找你去?”
李白思考得很认真,他指了指月亮说:“到哪儿。”
开元六年,李白隐居。
他从公孙奭手上接过一把长剑,公孙奭神色有些复杂:“儇儿从此以后也算半个李家的人了。莫负了她。”李白却突然一下跪在地上,“爹爹恕我问个事。”“说。”“要无爹爹养育,我李白也没有今天。但我祖上为谁,爹爹却只字未提。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归。还望爹了了我的挂念,今后有好个去处。”
公孙奭不说话,转头望着外面。
“一人兀行,士压其口。”
开元十三年。
公孙儇已二十有四,媒人都踏破了门槛。但公孙奭永远笑着婉拒。公孙儇在家也常常无事,想起那时,李白才从天水被父亲带回来时,三四岁已会识文断字。再过个两三年,就开始写诗作文了。于是她也跟着李白,每天读书作诗。公孙奭也从来不拦着——公孙家虽世家经营铁器刀剑之道,但公孙奭重视文教,远过于武学。
虽说说自己的诗赋之才,远不及非亲的哥哥,;但她对刀剑的感觉,却也远非李白所能达到。每次公孙奭看着他们过手切磋,总是摇摇头,说:“人这辈子,能要的东西太少了。”
同年,李白仗剑出蜀。
他要去那个叫长安的地方,实现他一辈子的愿望。当公孙儇收到写着熟悉名字的信时,她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便将它放在了桌角。
七年了。她握住手边的剑柄,叹了口气——她这辈子,还有几个七年呢?那晚她睡得很不踏实。她反反复复梦到李白对她突然抽出长剑,当面劈下来。当她醒来时,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裳。她披上长衫站在院中,一轮圆月镶在乌黑的夜里。
公孙儇不禁独自哼起来——“浩渺太空临千古,千古此月光。人事枯荣与兴亡,瞬息化沧桑。云烟过眼朝复暮,残梦已渺茫……”
她突然了噤声。下一瞬,几乎是习惯性地向右边偏头,空手接了刀刃,劈掌夺下长刀,比到不明的来者脖子上。一只手突然把她拉到身后。公孙奭呵了一句,“退下”,笔直地劈刀砍下来。
公孙儇突然觉得脸颊一热,她抬手便去擦。一手的血。在月光下还看得清那暗红的颜色,幽幽地闪烁着。她直直地立在那儿,呼吸有些停滞,她的目光先是呆看了一会儿,接着又机械地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已来了莫约七八人,一律黑衣长衫,手中的长刀在月下透出隐约的金色暗纹,那暗纹仿佛在刀刃上游走——那是一条,龙。她看着长过半人的斩马刀灵巧的翻飞起舞,却又被中间的公孙奭,一把一把斩落地上。
她手抖的厉害,怎么也拔不开腿,提不起刀。
直到满身伤痕的公孙奭,与一人苦苦对峙。公孙奭架住刀,向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走。”
公孙儇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她突然提刀冲了过去。但还是晚了。她看见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公孙奭握了一辈子的刀,“哐”地落在了地上。?她没有哭也没有喊,一刀将男子搠翻在地。男子也不还手,只能冷的笑,道了两个字:
“余孽。”
公孙儇反应了很久,突然跌坐在地上,怎么也抑制不住,哭出了声。果真,果真那人的祖上,不是个简单的人……
官府第二日来查,只是清点了尸体,把公孙奭好生葬了。一没有向外公示此事,二没有缉拿在逃的公孙儇。
开元十八年,正月十五,长安。
当公孙儇抱着长剑,走过一座酒楼时,一位身着云纹白袍的男子突然从天而降,她也不退,将长剑横在身后,以手做刀,劈掌而下。来者只是呆呆地站着,不见有什么动作。公孙儇的手在离男子眉心一寸的地方,突然停住。等她回过神,看清楚了来人之后,突然转身就走,却一下被拽住了衣袖:“还走。是要我去月亮上找你么。”
公孙儇一把甩开李白的手,退开几步。“十五年了。”她的语调有些冷。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十五年,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七年五年的过?!你既知我过的什么日子,为何就没有回来过一次?!”
“我回来过!在我出蜀那一年。但是我怎么也没敢进家门,就在墙边睡了一宿。第二日便起身走了。”
公孙儇不说话,只是摇头。两人之间几步的距离,但是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有迈出一步。
“当年那首诗,你可有想好尾联?”
“······”李白有些错愕,不太记得是那首。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公孙儇看着李白一脸茫然地呆了很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已经帮你想好了——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哥,爹说,人这辈子,太短了;能要的东西,也太少了。你,好自为之。”
她转过身,没入元夕的灯海里,手中抱着,那把和李白身边极为相似的长剑。
开元二十六年,绵州。
“啊?您问那户人家啊。十几年前就死了当家的,好像两三年前,独女也去啦。呐,似乎父女俩葬在那边的山上呢。”酒保说着,撅了撅嘴。
“啪”,一只酒杯应声而碎。
酒保看着客人的脸色唰的变得煞白,吓得直问:“客官···客官您咋了?!”
好像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天宝元年,李白应召入宫。他站在长安的最顶端,向西不住地眺望。
天宝二年,召翰林院。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携家南逃。
上元三年,宣城。
一叶孤舟漂泊湖心。
圆月挂中天,云掩山水寒。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舟中断断续续传来——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问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
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突然,先是什么东西碎在舟中,接着,水面沉闷地响了一声,扑通了几下,舟中水上月下,重新安静了下来。
从此,没人再见过那个老人,都说,他一定是醉着、去捞那水中的月亮了。
而李白,确实是去找月亮了。他在去找月亮中的那人之前,喃喃的说:“人这辈子太短,能要的东西太少——如今再来找你,还为时未晚,对吧。”
上元三年,公元762年,李白卒于宣城。终年六十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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