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我举着半生不熟没有烤熟的土豆,和外公讲真是好吃,他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透过笑容,我好像看到他站在田埂上守望自己美好愿望的热忱。这里是他的故乡,是无价的城,是最终的归宿。
我同外婆倚在房屋的墙边,下午的太阳把水泥台阶上的每一处角落照得暖烘烘,我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睛,略微浮肿的眼袋,问她最近都好不好,她轻声呢喃重复到都好,都好。秋天瑟瑟的风吹进了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变得遥远而迷茫。
九月
外公得了肺癌。
这是不能够治了,医生就那样自然地说。高科技的现代医学在病痛面前就此失了神祇的光环,事实如此让人无奈,毫不留情的让人一度恍惚,觉得眼前黑暗。大家都是知情者,唯独外公天真的问吃下去的大把药为何起不了作用,还要靠一片片的止疼药缓解撕裂胸膛的苦。妈背过身去,舅舅从恍惚里定了定神,开着玩笑告诉他,人老了,不似青年人恢复起来的快。隐瞒外公是大家商量的结果,不化疗,不住院。外公的癌成了折磨自己的肺病,成了外婆和儿女的心病。大家的隐瞒变成了共同的默契。我和妈说,在故宫见到大佛像的那天,默默的给外公祈祷,她说好,但愿都好。假如医学无所不能,大概就不会有人寄生的希望于庙宇里仁慈威力的神。我知道所有的心愿都只是撩以慰藉,慰藉我们这些毫无能力却有着千丝百挂情结的人。有时候觉得在这浩瀚的宇宙,人是如此强大,却又十分的脆弱。
八月
医院的窗子透不进来光,四角的不见天空的病房里弥漫着呛人的消毒水气味,外公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显得单薄,时而笑起来还是像个孩子,时而怔怔的显得呆滞,听不到有人轻轻的唤他,有时因听差而将错就错的同别人搭话。无意听他说自己因五个儿女得来的福气,内心隐隐觉得酸涩。
外公手里攥着一条线,从孩子出生,就开始变的长,越来越长,越过高山河流,城市乡村,四季变换。线的另一头连着的是叫故乡的地方,在这里每一条汩汩而过的河,有风吹来的稻田,院子里的大井,都成了这条线上丝丝缕缕的牵绊。而舅舅也不再忙于穿梭在城市与城市匆忙的车,再让人为难的生计在父母亲人的病痛面前越发的显得孤独。姨妈和妈妈的眼睛里多了十二分的疲惫,病痛让系在亲情这条线上的人们饱受折磨,让我们留恋人世情怀的心情愈加浓厚,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故乡中秋节的那天我去了外公家,外公的后院眼前青山遥遥,脚下的黄土空旷辽远,还有一片玉米地在秋风里窸窸窣窣。远处遥遥有鸟歌唱,那清脆而有力的鸣叫,将天地都唱开了。我透过屋子的玻璃,看见外公依旧忙忙穿梭在熟悉的院子里,手里摆弄着才又放下的活。内心才突然觉得所谓故乡还有这些永远干不完的零碎活,都是此刻外公想要回到的地方。外公对于儿女俨然凝成了一个遗憾,好像跨跃了太多早已逝去的岁月,直飞上了外公鬓上的白发。而这遗憾又是生命本质上必将经历的遗憾,亦不与医学相干,不与生计相干。
我看见外公怔怔向他的田野望去,秋风飒飒,山外有平原,外公的念想如此分明地落在这片属于他的土地上,那是几代人心中的日月山川。
故乡2018.03.29
花又开好了。记忆里的小喇叭,却永远不会再播了。
还是没能挽留住外公的生命,妈在电话另一头带着哭腔,说都好,外公走了是好事,以后,都不会再痛了。
我很平静,平静的给妹妹打了电话,听她在那头啜泣。
昨天看见小姨读书时写的家书,还有妈妈写“小喇叭广播完了,小朋友再见”的字样,恍然只觉得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都随着外公离别的脚步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不知道他会停在哪里,是否还会依依不舍故乡的田梗麦垛。
最后的几个月无疑是痛苦的,病痛像干枯的藤条一遍遍抽打在外公瘦弱的身体上,生的希望和病痛的折磨在肉体上争抢,疾病总是尽可能的占有他的身体。竭尽全力的挣扎与挽留之后,每个人都累了。电话里妈低微的声音,我好像看到她哭红的浮肿的眼睛。我安慰她保重身体,不要太悲伤,又觉得自己好笑,浮生息壤,生死是大事,又怎么安慰她不要过于悲伤,对于已逝者万般缅怀的心情大抵沉重到无法前行。只能同她讲人有轮回,此后,是不会再有疼痛的。
书里写,人生或许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这一颗心的羁旅。而外公,更愿意把这样的羁绊扎根在这片土地,待在一个地方,守着爱的人,生根发芽。
我知道过不了几天,风一吹,沙子一埋,今天这般人来人往的痕迹都会不见。一切轻薄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只是自此,妈和姨姨舅舅的心里,情感共通的部分多了一道门,能够互相映照着彼此,温暖着彼此。
故乡的山很青,太阳很好,撒进院子里,铺在水泥砌成的地板上,金灿灿的,是光。
“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愿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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