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们曾以为将会刻骨铭心、且无法解脱的思念或者痛苦最终有一半结成了执念,还有一半会变得漠然——当苦守执念,遍寻曾经的人面挑花,念巫山沧海之云水,九死而心有余甘;而等执念淡去,管他是否在灯火阑珊处,竟然衣带渐宽以后,此情已无可追忆。毕竟,徒劳地执念如一场祭祀,以心血祭饕餮,一念成痴便已沉沦;也毕竟,人心就像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仇大同道:“围棋琢磨透了就俩字——舍和取,换句话说,下围棋要平衡好两种心态——能看淡、敢较劲。”
仇大同的话如蜻蜓点水一样触动着年重九的心境——年重九今天一直有一肚子的心事混着那些旧情绪在翻滚,现在好不容易平静地下会棋,又被这个老仇几句话撩拨起来,便开玩笑道:“围棋是就俩字,那俩字不是围和棋吗?怎么是舍和取?”
仇大同笑道:“学生别闹,好好听讲!围棋中计算劫材、计算死活、计算官子都要有一种锱铢必较的执念;而腾挪与转换又要有一种别太在乎的敢舍。”
年重九的棋艺是仇大同所授——仇大同的父亲在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时狂热地爱上了围棋,并在当地遍访围棋高手名师从小教仇大同下棋,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职业棋手,有朝一日为国争光。
而仇大同却觉得,成功和荣耀虽然光彩,但都不如过瘾和好玩来得实惠。所以,仇大同说他在学围棋的那么多年里连最起码的为父争光都没做到,更别谈为国争光了。仇大同还觉得,人这辈子总该有几个实现不了的理想和完不成的目标,这样的人生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并不圆满,但这样的人生却很丰满。
年重九进入“大器集团”参加工作后曾有几年的时间跟仇大同一起住公司的宿舍,仇大同又像他父亲逼他少年时学棋一样,威逼利诱和软磨硬泡双管齐下,逼着年重九跟自己学会了围棋。
仇大同说围棋上心态会影响输赢,年重九现在执念太重,纠结于局部的力量博弈,很容易应劫和陷入对杀。而执念常导致徒劳,放不下执念便看不到大场,更做不好腾挪转换,若围棋上心态好一点,对局水平也会更上一层楼。
言谈话语,过耳走心,体会当下,正入心境,年重九装着像个好学生似的,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仇大同饶有兴致地讲到了围棋上的“地沟流”、“僵尸流”,讲到了棋盘上力量和飘逸的博弈、计算和转换的精彩,又仔细跟年重九讲解他们眼下棋盘上的劫材和官子的计算以及各种正确应对。
年重九心事重重,借题发挥道:“那么好的一群年轻人,对工作认真负责、对公司忠心耿耿,一腔热血为了公司的发展奉献着最美的青春,为何公司对他们在职场上的生死存亡、成长发展却很漠然?这是不是一种徒劳地执念和漫不在乎的对立?还有男女之间,是不是也存在一方徒劳地执念,另一方漫不在乎?”
仇大同道:“学生又钻牛角尖!有执念,就有漠然,这样的矛盾也不能只说是一方与另一方态度上的不对等。你想过没有?比如某件事,有时候会成为我们的执念,而有时候我们却对它很漠然,这是一种变化的矛盾。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有时事还是那件事、人还是那个人,有时事已不是那件事、人已不是那个人,跳出来想想,执念也好、漠然也罢,时间会让一切变得没意思,时间也会让一切变得有意思……你懂吗?”
年重九知道仇大同是在劝慰自己,仍愤愤地道:“求无所谓,那是徒劳的执念;无毬所谓,那是爷不在乎。执着求取时像孙子,无所谓时就像爷,偏偏人都喜欢求爷,在乎那种不在乎,也偏偏人转个身就喜欢装爷,不在乎那种在乎——你说这是什么嘴脸?低姿态的时候,贱!高姿态的时候,也贱!可能这也是我的一个执念,也可能会变成一种漠然吧——对于那些我还无法原谅的人,还有那些我还无法原谅的事。”
仇大同太懂年重九了,心知他又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伤心事,又不忍心见他沉溺其中,便逗他道:“一盘棋而已,至于引出这么大感慨嘛!多愁善感的,你是不是第二春啦?”
年重九叹道:“悲秋而已,哪来的怀春。”
仇大同有意岔开话题,道:“你再不好好看棋就要输了。”
年重九坚持到收完最后一个官子,道:“这些年一直在输——输了感情婚姻、输了事业理想,今天再输完这盘棋,权当是一个止损的人生节点吧!”
可能人生中真的存在这样一个节点,那是一个类似于物理学上的冰点、燃点之类的临界点,也常常是事物改变形态或者发生质变的临界点——就像有人说,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一瞬间的事,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一切负面的东西堆积到了一个临界值,让他的世界开始崩塌,而可贵的是,在这个瞬间可能会伴随着某种意识的觉醒,让他开始发生改变。
年重九是一个不轻易喊疼的人,即使经历再多的不堪,他都以一种顽强到近乎自虐、平静得像是麻木的意志支撑着。作为知交,仇大同也觉得他这些年里的那些生活溃败和工作困顿让日子过得像是在历劫,而一个男人在步入中年的道路上,谁没点苦痛纠缠?所以仇大同也很少安慰他,只是经常陪着他。
而且,未结痂的伤口安慰不得,在伤口上落泪和在伤口上撒盐的效果是一样的。仇大同不知从何说起,便斟着茶开玩笑道:“人都是在坚持时变得漠然,在追求时学会了放弃,就像进了玉米地的那个熊瞎子,掰一个丢一个,我们都在讥笑它的愚蠢,但又有几个人体会过它的智慧?毕竟你不丢掉一个,便掰不到另一个。你和我都是一把岁月攒在心里的人了,有些心酸何不放下?你看这茶汤清澈明亮,香味纯正,真是极好的金骏眉,品味当下何妨?”
年重九抚心叹道:“想起以前还会心有所感,现在说放下与不在乎那是假的,解脱充其量是表面上的克制功夫,我现在还感觉心里是枯的、空的,没有信任、没有爱,翻遍内心也翻不出一丁点希望,人像被强行地抽空。你说品味当下,但是品味当下,究竟这里面是长了颗心还是长了个猪尿脬?怎么里面全是酸涩与苦楚?”
仇大同道:“苦尽甘来,你不放下,苦便不尽。痛苦是一种魔怔,徒劳的执念。”
年重九道:“是啊!痛苦只是徒劳的执念,让往事过去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慈悲……但即使难过已过,也仍会偶尔伤怀。”
下完一盘棋以后,年重九和仇大同在茶馆里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便算作晚饭,然后边喝茶边聊天,休息了一会儿后仇大同又缠着年重九继续下棋,直到花姐打来电话,年重九看看时间已晚,笑道:“花姐这是查岗呢,你不赶紧汇报一下行踪?”
仇大同满脸的不在乎,道:“汇报啥?咱老爷们自有咱老爷们的事儿,活在女人的眼皮子底下是什么出息?”
年重九噗嗤一笑道:“嗬!有志气!不怕老婆了?”
仇大同在年重九面前拿捏着大男人的气概,偏不接花姐电话,后来花姐又打来几次电话,仇大同干脆关掉手机,摇头晃脑地对年重九道:“你看我怕老婆吗?我平时那叫疼老婆——不过话说回来,女人也不能一味地瞎宠,你以前那种疼老婆的方式可不对,做什么事都让她知道,完全没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和自由,对她又百依百顺,你宠得她都不知好歹了。我看她到了后来纯粹就是作,最后终于把你们的婚姻给作没了。”
年重九道:“也不能这样怪她,但确实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那场婚姻就像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直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而美丽的色彩,直到某一天突然破裂,而在此期间并没有不可开交的彼此争吵和反目成仇的相互倾轧,所幸我们并没有过那种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的世俗婚姻生活。”
“什么婚姻生活、还东风西风的,说这些干嘛?天一黑你就谈婚姻生活,还互相压倒……你就不俗?”仇大同赶紧岔开话题,脸上堆起打不散、扯不烂的贱笑,道:“记住我老仇一句话,很多事差不多就行了,一半儿就刚刚好——花开半看、情深不寿,任何感情太执着了都不长久、任何事情太认真了都没有正果。放下那些执念、解放自我,人生苦短,当随心而行,像我这德行才叫超凡脱俗。”
年重九笑道:“你那不止是解放自我、更是放飞自我,你身上有一半随性的骚气,又有一半任性的浪劲,不过,骚气就是骨气,浪劲才叫得劲,你这两股子超凡脱俗的德行,可是让公司里某些人恨得牙痒痒。”
仇大同笑道:“我是那么好对付的?秦山河和吴行之那些人本性就是孙子,沐猴而冠后就觉得自己成了爷,肆意地揉虐欺辱良善、践踏辜负苦心,还妄想着要主宰一切。他们大约不知道老子才是真正的爷——他们先向我不断地抛媚眼,暗示我跪地攀附他们,想廉价地收买我、利用我,我能那么贱?后来他们又不停地折腾我、想打击制伏我,我岂会在乎?吴行之背后说我老仇是老毬,不软不硬耷拉着,碍事又碍眼。哈哈……我是老毬他是好鸟?”
“今天我心绪不好就想起了一些往事,哎!心中有处痒,总忍不住去挠;执念会成瘾,要戒掉很难。我下班后过来的路上还在想,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相安无事,哲学上还倡导矛盾的和谐统一呢,就像夫妻之间不吵架也并不是好事,我看你跟花姐也是三天一凉拌、五天一爆炒,嘴巴上斗来斗去地没闲着,但感情却稳固的很,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相爱相杀吧?公司里那些人诱惑拉拢你又折腾磋磨你,这也算是相爱相杀嘛,真是像极了爱情。”年重九笑着打趣道。
仇大同笑道:“既然那像极了爱情,便自然会有人跟他们媾和,但那滩烂泥我会去蹚?那是伪装成爱情的烂桃花!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咱不谈这些魑魅魍魉了。对了,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昨天也不见你,神神秘秘地跑哪里去了?是不是蹚什么烂桃花去了?花姐还老张罗着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年重九开玩笑道:“花姐给我介绍对象是弥补你做过的孽,你还记得我大学时有个初恋女友吗?就是因为你把我招聘进这家公司以后拆散了的那个,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这两年不顺,特意从国外跑回来看望我。”
“你们如此地情深义重倒成了被我拆散?你又在端着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不过你别只顾着工作,该解决个人问题了,我等着你的第二春呢。”仇大同又若有所指地笑道:“你沉迷于相爱相杀,尤其是赤裸裸的肉体搏杀,她跑回来是不是想趁虚而入?花姐给你介绍对象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她是怕你饥不择食!”
年重九摆手一笑,懒懒地道:“放屁!你别想多了,我没那么饥渴鄙俗。我可是快两年没碰女人了,都忘了什么味儿了。”
“什么味儿?”仇大同闪着猥琐的眼神,狡黠地调笑。
“就你这股味儿。”年重九笑眯眯地跳起来,隔着椅子把仇大同拦腰抱住,手指拨开仇大同腰带上的搭扣,唰地一下把仇大同皮带抽了出来,笑道:“可能今晚真的会上演相爱相杀的爱情故事,搞不好还会是爱情事故!”
仇大同不明所以,笑道:“手法挺熟练嘛,还说自己快两年没碰女人了,真是说鬼话哄菩萨,你也不看看你进的是哪个庙?”
“告诉你吧,花姐刚发信息给我,问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是那种出卖兄弟行踪的人吗?我偏不告诉她,让她自己去猜,兄弟我这叫作守口如瓶,嘴巴比你裤腰带紧多了,够意思吧?哈哈……”年重九笑眯眯地在仇大同屁股上拍了两下,道:“你的腰带我带走了,你先想好怎么说鬼话去哄花姐这尊菩萨吧!”年重九提溜着仇大同的皮带甩来甩去,吹着口哨离开了茶馆。
难怪刚才花姐不停地来电话时年重九一脸奸笑地激将着自己不接电话,当时自己还逞能关了手机……仇大同反应过来,提着裤腰一路追出来,看着年重九开车离去急得直跺脚。
年重九回到家里时儿子乐乐正在听爷爷讲睡前故事,年重九抚摸着儿子的脑袋道:“小伙子,今天在幼儿园过得开心吗?”
乐乐道:“开心呀!今天在幼儿园里认识了新朋友,学会了新游戏。晚上奶奶做了我最爱吃的拌黄瓜,爷爷又教了我两首唐诗,爷爷今天讲的故事可好听了,爸爸你跟我一起听吧。”
年重九道:“爷爷累了一天了,让爸爸来给你讲故事,陪你聊会天好不好?”
“让爷爷给我讲完这个故事吧,再讲十分钟。”乐乐不待年重九说话,又伸出食指认真地道:“不过十分钟可没有那么快哦!”
“十分钟没有那么快”是乐乐被要求再过十分钟就必须要结束游戏或关掉动画片时常用来拖时间、申辩的用语。孩子慢慢长大了,自我意识越来越强,不好糊弄了,年重九开心地看着乐乐,等他听完故事后陪他睡前聊天,哄他睡觉。
乐乐躺在床上,突然问道:“爸爸,口号是什么?”
年重九想了想,道:“口号就是两个人或者几个人之间一起约定好的,用来互相鼓励的一句话。”
乐乐道:“我们今天在幼儿园里学了班级口号,但是我想和爸爸有属于我们俩的口号,爷爷说你很辛苦,最需要鼓励了。”
可爱的小家伙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暖心的大男孩,年重九心里一阵温馨,想了想对儿子道:“我们俩的口号就叫‘努力向前、不断进步’吧。因为我们都要向前看,保持健康快乐,保持成长进步,越来越好,对吗?”
乐乐点了点头,跟年重九说着幼儿园里玩过的游戏、认识的小伙伴,没多久就慢慢地睡着了。哄儿子睡着后,年重九在睡前也习惯陪父母聊会天,这个外表严肃硬朗、内心细腻柔和的男人渴望一种平静而充满温情的内心世界,在他离婚以后,父母便从北方老家来到这个江南小城陪他一起住,帮忙照顾孩子、打理家务琐事,陪着他慢慢熬过了孤寂、冰凉、黑暗的内心空虚期。
年重九道:“这里气候不像北方,气温反复,尤其在换季入秋时要多注意身体。这两年我诸多磨难,扰乱了你们清净的生活,拖累你们了。”
“放心吧,我们身体都好。不论在老家还是在这里,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家,我和你妈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挺幸福的,清净生活哪里比得上天伦之乐?这孩子很聪明,我教他唐诗一般都是读一遍后讲一遍、再领着读一遍,他就能背诵了。”年重九父亲性格平和,言语间润物细无声,母亲就爱唠叨,不断念叨着要年重九别太辛苦,更要多留意身边合适的人,尽快解决个人的感情问题。
等父母睡下后,年重九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随意地按着遥控器看电视。期间花姐打来电话,问今晚仇大同是否一直在与他下棋,语气中带着怀疑,但又渴望被肯定,感觉就像是一个不愿炸响的爆竹在等待被灭掉引线,电话里还穿杂着仇大同那谆谆的话语道:“兄弟你可得实话实说啊。”
这俩人还真的是闹起来了,年重九心里直乐,嘴上却装傻充愣地道:“下什么棋?我无聊地看电视呢。”电话里传来仇大同绝望的长叫道:“臭老九你不仗义……”话音未断,电话便挂断了,年重九仿佛看到花姐被瞬间点燃的样子。
很多事原本就是没地方申辩,就像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更是微妙得没地方讲理。比如年重九和仇大同之间,经常互相取笑下,偶尔给彼此找点不舒服,但关系也不会坏,而跟其他某些同事之间客客气气地,但关系也不会好;又比如仇大同和花姐这对吵闹冤家,吵过闹过后仍然会很幸福滋润地在一起过着日子,而自己和前妻孟还珠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努力维系着的感情却如此脆弱。
年重九放着音乐洗了澡,躺到床上后习惯使然地翻来覆去、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仇大同一再劝自己放下执念、解放自己,但期间何曾少得了煎熬?可能熬着熬着就释然了吧,就像煎茶一样,煎熬不到火候,执念便蒸发不了,男人那种阅历丰富、品性成熟淡然的香味也出不来。只是不知道,今夜又会是一个难熬的长夜吗?
情感包罗万象,奈何要聚焦于酸楚;人心本来博大,何必要纠结于执念?年重九想起仇大同所说的看大场,其实眼下的生活何尝不是幸福围绕?有慈爱的父母,有懂事聪明、健康快乐的孩子,还有体贴关心的朋友,虽生活中也有遗憾,但若一直沉溺在那点遗憾里品尝苦涩,又哪会能享受和体会到生活的美好?就像一个美女,脸上难免会有微瑕,若只盯着她的瑕疵端详,便无法欣赏她多姿多彩的美丽,心中难免会产生破相的惋惜和纠结。
画个止损的人生节点吧,以后将会是另一种生活味道。想着仇大同和莫遇君对自己的期待,年重九心中太多感慨,亏自己有这么好的朋友,也好在自己还算争气,很少向朋友诉苦,坏心情能传染,若总是拿自己这肚子苦水往朋友身上倒、寻求安慰,那样糟蹋了朋友、也作践了自己,一起耷拉着脑袋黯然伤神又有什么意义?
年重九又想起仇大同说的耷拉着的那些话,不禁莞尔一笑,心想花姐和老仇今晚还不知道要闹成啥样呢。
年重九深呼一口气,感觉好像一下子从内心深处连根薅起了某种扎根已久的东西,让心里突然变得轻松舒畅,又深感似有无数倾泻而来的倦意交织在一起,像丝绸一样柔和顺滑地缠绕住自己,慢慢地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的身体拉伸、展开,轻轻地把呼吸熨平……
原来疲倦这么温柔,温柔得像曾经那个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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