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
我四岁那年秋天，回北乡，住我四哥家中。我字礼，家中说，若我家中往后还会有孩子，不论弟妹，都取字为棠，当然，现在我年十六依旧家中我一个孩子，在众家眷里最亲的几个孩子里我排行十七，不知道所有家亲一起排要排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我是最小的。
四哥母亲，也就是我妗子，托我将家中新酿酒送至河对岸一大家中，我提来酒罐一路小跑，到河边水太深又不是很识水性只好沿岸绕河走，边走边玩，走走停停，到河对岸一晃眼已是傍晚。刚入秋的天气还是炎热的，口渴浃背汗流，终于到了那大院门前，里面坐着一少年模样的人在门边，他见我提着酒就喊我进门。
他面若山霜，但却很耐看，手上筋骨突出，轮廓显而易见，一看就大抵是怀病在身，他怕我认生，告知我家中就他一人，其余都出去了。
“你是?”
我说了外婆的名字，又说了住在四哥家，把情况都简略说了一遍，他大抵是懂了，于是留我在家中喝盏茶吃点东西再走，我本怕天色太晚回去会挨骂，但一路戏耍实在太累，我便留下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出生就未离过药，生性孤僻，不愿与常人多说话，小字取做花落，“花落知多少”，就算身体不好也希望做一个明了的人。我小时话也少，莫名他愿意什么事都说与我听，那时知道，他在等一个人。
晚上风凉，四哥恰巧路过他家要去邻村，麻烦他再让我留会儿，回来路上再接我走了，天色一晚露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远处果真传来了稻花香。我同他慢慢说上了话。那个他等的姑娘，就要回来了。
（二）冬
八月中旬我回了南方，直至十二月我才又回去，北方不胜南方，天气早已入冬，我回家家里已在准备新年除夕，迫不及待问四哥，
“花落哥可还好?”
“要等的人没有回来，他又病了。”
我匆匆整理完去找他，他坐在轮椅上望着院外，仍旧清瘦。
“允...允礼?”
“嗯，我刚回来，我听四哥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她...还没回来?”
“应该快了，前些日子来信说，立冬就回来，已经立冬了，大概不远了。”
新年夜，他家大院灯火通明，大概家里为了博落花高兴专门找了戏班来表演，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我和四哥在河边吹风醒酒顺便放烟火，看着对岸的灯亮和隐约的戏腔，四哥说:
“他肯定还是不高兴。”我没吭声，只是看着远远的灯亮。
千钟美酒，三万六千场，一去满庭芳。
她，还是没有回来。
初三的时候，下雪了，我终于得以机会去他家串门，一进门家里人就和我说:
“礼儿你快劝劝他吧，天气寒冷他休息不好还不吃饭病得更重了”
我急忙跟着家丁跑去看，一路到后院，他依旧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貂皮毯子，缄默不言，盯着远处积满了雪的山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在我看来，眼底净是满数的哀伤。我走去他身边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看着他。
雪越下越大，瑞雪兆丰年。而花落也随着这雪一寸一寸地瘦下去。
（三）春
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二月后旬我回了南方，从南方寄了些药给他，他家里写信来答谢，说有好转，四月初我再回北方。
四哥带我和他还有几个孩子少年去游玩，河上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游玩至下午，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这一路上，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们都纷纷说起来家常，岁月悠悠，漱石休休。水可陶情，花可融愁。花落话少，绿酒出尝人易醉，他说起来那个人。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年初她走了，说是秋天归未归，说是冬至归未归，现在冰雪融化，她还是没有归来，也许是她忘了。他说完后目光依然从容。
其实我都知道，你说你离开，其实是从未来过；你说你忘了，其实你根本没有记起过。
明月如霜，好风好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落花叫渔船送我们回对岸，那时我虽不懂事，却希望他这样的人，能有个好梦。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他是这样的人。
（四）夏
夏季家亲众多来北方这里看望我，从未见过家里老小，也借此原因亲朋好友一聚，定在我家，听说还请了花落家，只是迟迟不见来。
我和家里哥哥姐姐已在岸边等候，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远远望去，有船徐来。
“轻舸迎上客，幽幽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当时花落站在船头手随意背在背后，脸上有了血色，在浓郁夜色里显得格外好看，姐姐们都说闻其名见其人果然相配，后来才知道他要起身去找她了，难怪这么高兴。
大人要喝酒叙旧谈天我们三个就跑了出来，四哥和我都舍不得他走，落花说:
“曾经有人和我说，一个人爱上小溪是因为没遇见过大海。而如今我终于可以说，我已见过银河可我还是爱她一颗星。”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识得四下夜如水，无需多壶只一杯，就可会到世间苍凉。
四哥和我与他碰杯算是践行，那时我不知道，他一去兴许就不复返。
（尾声）四季飘摇
没几年我再回北方，河对岸的院子人走楼空，也对家里就一个孩子，就这么一个想法，就这一生。
四哥说家里人陪着他向南移了，至于是哪里不清楚，我笑笑问他有留什么话吗
四哥说:“他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什么意思，你当时和他又传递的什么思想?”四哥略玩笑的问。
我笑，然后说道:“我哪传递什么思想，反正年轻就去追吧，一生那么短。”四哥也笑了。
地角天涯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舍题·挽候衷
番外:
（一）允礼篇
开春佳节，河边一叙，四哥招呼我和落花在小泉边上放河灯。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家家户户，老老少少，河边一片热闹。旁边路上有卖手写的平安节的，也可以选择自己写未完成的心愿，写在红布上，据说能保佑实现。四哥卷了卷袖子附身提笔写道:
“落花时节不逢君，空捻空枝空倚门。
空著眉间淡淡痕，那年春，记得儿家字阿莼。”
落花也提笔，慢慢写道:
“等闲烟雨送黄昏，谁是飞红旧之人?
也作悠扬陌上尘，那年春，我与春风错一门”
放河灯，我问落花:“天气渐暖，路好走，她该回来了。”
落花回我:“陌上开花，可缓缓归矣。”
我半懂，又说道:“未来有个人相濡为沫也挺好。
四哥又说:”要是还等不来，就不等了，南迁择一个慢城，冬暖夏凉住着舒服安度一生。”
他笑而不语，花灯慢慢都被流动的泉水带去了远处，水上一片河灯火光，在水下忽明忽暗的倒影里，落花的嘴角上扬，神情远远的望着远处的河灯，又或者望着天，望着星和月，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我和四哥都知道开春天气一暖他就启程，都在嘱咐他，让他注意身体，其实是希望他要么早日寻到，要么早日放下。
落花，落花，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他走后，思念如马，从未停蹄，不过也好，我所珍重的人，能是个如一的人一生，哪怕劳累病苦，也不枉一生，再无遗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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