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季羡林先生的文章,感触最深的就是真实和见证两点。
真实,是文中保留了人生不同阶段的真实感受、自己各种感情的真实记录。见证,就是先生是自己所经历的历史的见证,也是他所接触到的历史人物的见证。这些都是先生文章的宝贵之处。
说起真实,《 季羡林日记》恐怕是记录最真实的了,尤其是先生的《清华日记》,那是先生在清华大学大三大四时的流水账式日记,每天记录吃了什么、穿了什么、上了什么课、写了什么文章、见了那位老师、发表了什么作品、看了什么球赛,当然,也少不了他自己对家庭的担心、对国事的忧虑、对感情的追逐,甚至有对欲望热衷的描述。
对于这些年轻时的记录如何处理?季先生有自己的认识,那就是不变初心不更少作。
在先生的多部书集中都有一个他自己写的代序,题目叫《做真实的自己》,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到了老年,如果想出文集的话,怎样来处理这样一些思想感情前后有矛盾,甚至天翻地覆的矛盾的文章呢?这里就有两种办法。在过去,有一些文人,悔其少作,竭力掩盖自己幼年挂屁股帘的形象,尽量删削年轻时的文章,使自己成为一个一生一贯正确,思想感情总是前后一致的人。
我个人不赞成这种做法,认为这有点作伪的嫌疑。我主张,一个人一生是什么样子,年轻时怎样,中年怎样,老年又怎样,都应该如实地表达出来。在某一阶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颇,甚至错误,决不应加以掩饰,而应该堂堂正正地承认。这样的文章决不应任意删削或者干脆抽掉,而应该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
这就是季先生对自己过去作品的态度,那就是完整保留,以存真相。从这一点上来讲,先生的作品是可以作为史料来研究的。
正是本着完整保留,以存真相的目的,先生的《清华园日记》一字未改一字未删就出版了,成了那个时期清华学子最真实的思想和生活记录。当时是1932年,先生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大三学生,他在开始写日记时记述了自己的目的:“日记是最具体的生命的痕迹的记录。以后看起来,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发现我之所以成了现在的我的原因。”
七十年后再看先生的日记,确实起到了当初他写日记的目的,后人正是从他的日记中认识了一个真实的季羡林,一个大师盛名之外的季羡林。
初看《清华园日记》觉得季先生特别苦闷,首先是对国事的苦闷,1932年正是中日之间发生大的冲突的时候,那一年是“九一八”爆发第二年,年初发生了十九路军的淞沪抗战和李顿调查团事件,中国的国家生存遇到了极大的挑战。而此时正在上大学的季先生应该也被卷入了对日的抗争之中,但是,通过对各种事件的目睹,他也感到了对国事的无奈和失望。
1932年9月18日,先生的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十八日今天是“九一八”的周年纪念日。回想这一年来所经历的变化,真有不胜今昔之感。我这一年来感情的起伏也真不轻。但是到了现在,国际情形日趋险恶。人类睁着眼往末路上走,我对国家的观念也淡到了零点。早晨在礼堂举行纪念典礼,这种形式主义的纪念,我也真不高兴参加。”
在《清华园日记》当中,多处弥漫着这样对国事的失望和苦闷。
日记当中的另外一种苦闷就是对家庭生活的失望。在日记开始之前,他抱怨妻子让他“得到痛苦的真味”。““五三惨案”刚过,我精神是受刺激萎靡到极至了。又失学一年(生平未曾失过学),在家里蜷伏着。同时,使我最不能忘的是我的H.(指妻子彭德华)竟然使我得到der
Schmerz(德文:“痛苦”)的真味。”
接到妻子有喜的信,“我简直不知道是喜是悲。”“我的思想时常转到性欲上去,我这时的心情,我个人也不能描写了,我相信,也没有人能够描写的。”他跟家里的关系似乎很简单,多是:“写家信去要四十元。”“今天寄家信要五十元”“过午又接家中寄来棉袍。” 等等一些生活琐事和学费往来的记录,几乎没有提到家庭的温情和思念。
事实上,先生的家庭生活确实少有快乐,他18岁那年,尊从叔婶之命与济南女子彭德华结为夫妻。彭德华比季羡林大4岁,读过小学。这桩婚姻并无爱情可言,两人也很难有足够的沟通,这对于内心世界极其丰富的季羡林而言,是莫大的痛苦。以至于这桩婚姻的痛苦一直伴随他到留学回国以后才稍有缓和。
看《清华园日记》的第二种印象就是里面充满了各种抱怨,对同学的抱怨、对老乡的抱怨、对老师的抱怨,直至对自己的各种抱怨,有时候看的我自己都心里发虚,赶紧回想一下我的大学生活是不是也充斥这这样那样的抱怨呢?
比如,长之是他的老乡和好友,对他很真诚也很关心,但是他的日记中却不时出现对长之做事的抱怨,对其他同学也有这样的抱怨。
再比如,季先生那个时候不爱参加老乡活动,在勉强参加了活动回来后也是一顿抱怨。
当然,最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对老师的抱怨,我记得最多的抱怨好像是说吴宓先生的。吴先生是他们那个时候的西文老师,也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的主编,他很喜欢跟学生来往,也帮助他们发表一些文学作品,但是,季先生那个时候多少有些瞧不上吴宓,多次提到吴先生小气,偶尔大方请学生吃饭也是遭到他嘲笑的。
还比如,季先生的日记当中记录了几段对胡适先生的印象,说胡先生主张的事情很大,可是自己的学识却一般,而且还有外交的架子,让人不舒服。这样的话语实在与胡适的爱惜羽毛的形象不符,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印象。
在大师的《 清华园日记》中,还写着一样的一段话:“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已经到了开始骂自己的老师的地步了,纯粹的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让后人看着确实大跌眼镜。
对于自己日记当中的这些记录,2002年,季先生再次在看到自己七十年前的日记时,却是喜不自胜的,他觉得那些入籍“有感即发,文不加点,速度极快,从文字上看,有时难免有披头散发之感,却有一种真情流贯其中,与那种峨冠博带式的文章迥异其趣。我爱上了这些粗糙但却自然无雕饰的东西。”他称这些日记是“心中毫无顾忌,真正是畅所欲言。”
季先生很认可自己年轻时期的言论,他觉得让这些日记原汁原味呈现出来是对过去的交代,也是对现今人们认识的补充。
其实,日记当中最让人脸红的是关于女人的一些记述,我现在看到还很佩服先生不改少作敢于出版的勇气。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除了读德文法文、看洋书写文章之外,季先生的大学生活非常压抑。其中,性与爱的缺失令人诧异。
他频繁记录看女子篮球,“过午看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自1932年12月1日起,14日、21日,24日持续关注女子篮球赛。“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 ”1933年12月2日,在看完篮球赛后,这样记到:“我想,只是去看大腿。因为说到篮球,实在打得不好。”
1934年4月16日,在游历江南无锡后,他专门写了这么一句“这里女人很风骚”。
同年5月10日,在和同学喝了几杯酒后,闲聊“从运动扯起,一直扯到女人、女人的性器官,以及一切想象之辞,于是皆大欢喜,回屋睡觉。”
看电影给予他某种满足,1933年元旦,在看完电影《金发爱神》后记——“主角忘记了是什么名字,倍儿迷人”。
就连第一次经过八大胡同时他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看后不禁问到:我们自己在大学里是什么状态?是充满激情还是四顾迷茫呢?
其实,大学时的青春骚动和对未来前途的迷茫,应该是每一个时代年轻人都无法避免的。季羡林日记中说他不停地看各种小说,看旧小说——《石点头》,“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几个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季老的忠诚于原意,不改少作的率真豁达令人钦佩,而多少大学学子在校时不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吗?反正晚上宿舍的卧谈会上谈论的话题应该多是跟女人有关的吧。
对于自己年少时的轻狂,极其爱惜自己羽毛的胡适也曾在日记中写下:“吾在上海时,亦尝叫局吃酒,彼时亦不知耻也。今誓不复为,并誓提倡禁嫖之论,以自忏悔,以自赎罪,记此以记吾悔。”当时的胡适也是吃过花酒叫过陪局女的,在他的日记中能有记录实属不易。而相比于胡适,季先生的思想记录就要率真的多了。
1933 年8月9日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我最近觉到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里的母亲。”这完全是一个柔弱青年的无助独白,他渴望爱渴望摆脱孤独,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他自己心仪的爱情和关心。
有人说,季羡林一生的密码全在这本日记里。他是孤独的,外面再热闹,内心是寂寞的,吝啬于感情,他处于严重的压抑中,内心奔放却冷面孤傲。 也许如此吧。
对于自己的《 清华园日记 》的出版,季羡林写道:“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删,一仍其旧,一句话也没有删。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我不想到孔庙里去陪着吃冷猪肉。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接地气的大师。真实并无损于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1933年季先生的女儿出生,两年后他又有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在那一年他远赴德国留学,一别便是十年。1946年季羡林回国,第二年夏天才坐飞机从北平来到济南。
季羡林在回国前曾接受英国剑桥大学的聘约,等到回国后“把家庭问题处理妥善了”以后再返回欧洲。但家里境况超出了他的想象:叔父年迈多病,早已不能工作。续弦的婶母每日摆小摊卖香烟、炒花生和最便宜的糖果,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十几年未见的妻子,被穷困的生活折磨得老了许多。眼前的一切令他心如刀绞,“我立即忍痛决定,不再返回欧洲。我不是一个失掉天良的人,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必须承担起来。”
此时的季先生终于回到了所谓的正人君子的轨道上了。
晚年的季先生对自己这样评价:“像我这样性格的一个人,我是颇有点自知之明的。我离一个社会活动家,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我本来希望像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那样,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不求闻达,毕生从事学术研究,又决不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决不是不爱国,那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然而阴差阳错,我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人。应景文章不能不写,写序也推脱不掉,“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会也不得不开。事与愿违,尘根难断,自己已垂垂老矣,改弦更张,只有俟诸来生了。”
人的一生很长,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表现,人的一生也很短,无非真实与虚伪。能做真实的自己,是一种勇气也是一中福分。
这便是日记的永久价值和魅力,因为可以见证真实的个人历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