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计生科里无奈的趣事。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一个中年女人，一前一后进门各自落座，是年轻的姑娘怀孕了，要流产。有一张皱巴巴的下级医院的超声报告单，提示孕周已经达到12周，与现病史里记录的停经时间隔了整整一个月。门诊检查过，我还是认同了超声诊断，告诉她们需要住院处理。小姑娘一脸的无所谓，中年女人开始和我对话
“医生，我女儿怀孕多久了？”
“三个月吧”
“真有那么大啊？可是她和那男的认识也不过三个月呢，居然就这样了，哎哟，我这脸要往哪里放吗？”
“你跟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弟都会走路了呢！”
妈妈一脸的悲怆，努力表达对小姑娘的指责，没想到小姑娘神来一刀，她妈闻言色变，声音陡然高尖起来
“你跟我那时候能一样吗？事情都这样了，你还要跟我顶嘴，是要存心气死我吗？”
姑娘息声，低头专心划手机，她妈却开始给她上课
“你是一定要嫁过去吗？”
“你跟我爸不是叫我死了这条心吗？”
“就他们家那样，你嫁过去有好日子过？”
“相亲前你们不知道他家怎么样吗？”
“让你相亲，又没让你跟他上床！你那天回来那么早，孩子到底怎么怀上的啊，冤孽啊！”
……
母女俩把我办公室当成自家客厅了，你来我往，互不退让，更不掩饰，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我写着病历，母女俩的每句话都一字不落的灌进我耳朵，可是这种事情，医生是无权也无心置喙的啊。
填好的入院通知和病历，我一并放在姑娘面前，候她们斗嘴的空隙，示意她们去办住院手续。她妈一把抓起住院通知单，扫一眼
“是不是要交住院押金啊？”
我还没来得及应答，如受惊一般的声线又飙高了
“啊！要交这么多钱？怎么要交这么多钱？不就是做个流产吗，我流产那么多次，加起来也没花这么多啊！”
院方规定的基本标准，在费用方面表现的越咋乎的人，都是生理功能健全的人，而我们早已经见惯不怪了，保证自己不被吓到即可，所以这时候我们一般保持沉默，而她快嘴的女儿也不搭理她，在集体沉默的时间里，她挂了满脸的黑线，然后生硬的开口
“医生，我要你保证我女儿的手术安全，还要保证她以后还能怀孕”
“流产病人都有手术知情告知书，病房医生都会处理。”
“那你们要保证她的安全吧！”
“这时候不能。”
寻常面对患者这样的问题，我们一般会给出客观的解释和许可的安慰，但这这对母女，我给了最不近人情的回答，我内心深处希望她们能主动离开。
“交这么多钱，还不能保证，你是什么医生，这是什么医院啊？”
……
“把那男的叫进来！”
我一直平静坐着，母亲一声令下，小姑娘瞟我一眼，对着电话说
“我妈叫你进来！”
话落没有半分钟，一个长得不太振奋的小青年期期艾艾的挪进门来，落寞地站在母女俩背后的空间里。
“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家到底答不答复我们的要求啊？”
“阿姨，你知道我没有爸爸，要我现在买房子和车子，我真的买不了，你让我们先结婚，我家现在的房子够住，后面的拆迁房我妈也肯定给我。”
“你妈之前是房产都不买，给礼金，这刚准备过礼，一知道我家这个怀孕了，就开始落地还钱，说你家困难，礼金只能先给个意思！你妈真的是贼成精了，算盘打得那么厉害，谁嫁给你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就差抹眼泪擤鼻子，这个妈妈一字一句的控诉男方妈妈的不合适；那小青年本来就不振奋，准丈母娘又如此架势，哪敢开口！眼观鼻鼻观心地呆站着；小姑娘置身事外，专心和她的手机玩。
“你家再不给个答复，我现在就办住院手续，把孩子打掉算了，孩子生下来是你家的，你妈舍得我干嘛要不舍得，只是一条，你以后不许再来找她，要不然我打死你们！”
这明显的要胁也明显不起作用，小青年的视线跟自己的鞋尖胶着在一起，小姑娘和手机玩到物我两忘了，我们两个穿白大褂的，只能把自己当空气，不可能参与，中年女人辛苦的唱着自己的独角戏。
“医生，这押金能少交点吗，情况你也看到了，我怎么生了这么个讨债的女儿啊！”
小姑娘对妈妈的这种悲怆很是不以为然，很迅速反击“谁是讨债的啊，不说其它，你在他妈妈那里要了多少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呢，零头都足够交住院费了吧……”
“哎呀，你这死丫头，天生的赔钱货！不看看你都做的什么事，还敢跟我顶嘴！手术做完你不吃不喝啊？不要补身体啊？你自己买菜烧饭洗衣服啊？这哪一项不要钱啊？你以为我能落到几分钱啊？我就是你不要钱的老妈子吗？”
小姑娘见妈妈暴脾气上来了，又自动休战，心无旁骛的玩手机；我这个看客看的是于心不忍，但我又真心不知道要体恤谁，我只是医生，一个接诊医生而已，不懂得如何在办公室里处理别人的家事，我想趁他们休战的时间收回我的办公室使用权
“外面候诊厅有茶水区，你们去那里商量好再过来吧，外面还有人候诊，请你们体谅一下。”
“你这个医生，我第一眼看是那么和气，就没把你当外人，你都看我们说了这么多，也不懂帮我出个主意，还把我们往外撵，我们会把这椅子坐坏还是弄脏啊，真是的！只要给钱，哪个医院敢撵我们！”
那一瞬间我错乱了——我这里确实是医生办公室吧，我倒是真心不希望她家女儿成为我的病人，不要让我参与她的诊治过程，可我不相信她能接受我们的苦心，说不定还会讥笑我们多管闲事。我们更不可能与她起争执，先师有教诲：不可与患者及家属争执，输，心里受伤，赢，则道义受伤。白大褂在身，我能如何？
“大嫂，很谢谢你没有把我们当外人，但家事我们确实帮不到你，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觉得你们意见不统一，如果要继续商量，候诊区的茶水区会更方便些，商量好了再回来是一样的。”
“还商量什么啊，男的家里就一套旧房子，买房子买车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肚子大了可以藏起来，可就算是哪吒也只能在肚子里呆360天，生出来了往哪里藏啊，她不要脸，我和他爸爸总不能不要脸吧，我们现在就去办住院手续钱不够就让这男的回去拿，我就不信他家那个寡妇能成精！”
既然这样，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小助手第一时间站起来，送他们仨出了门，看他们身影消失我不自觉的长吐了一口气。
“那个妈妈太狠了吧，早干嘛去了，不知道月份越大风险越大吗？”
“这三个人，各有各的不是，都不值得同情，尤其年轻的两个，那姑娘，好像肚子里怀的是人家的一样，”
“你在心疼那个不能出生的孩子吧”
“是啊，只有孩子是无辜的。不负责任的制造，又无所顾忌的毁灭，来也不由他，去也不由他。不过也好啊，孩子若能选择，看三方都拿他当武器当道具，也许宁愿不出生，不面对这样的亲人吧……”
我的小助手还如此年轻，象牙塔内的乖宝宝，不懂社会，对中年医生的某些情绪也不能理解，这个也不是上班时间可讨论的话题，我摇摇头，“想多了心累！叫下一个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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