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完了毛姆的短篇小说全集Ⅱ《人性的因素》,故事篇幅普遍长于第一本,其囊括的人间百态也比第一本更令人费解。
如果说第一本毛姆还在意读者有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多给些暗示和伏笔,结局走向更为明朗;这一本的一些故事则会让你更真实的感受到现实世界,他抽走了读者与故事间最后的一层屏障,完完全全让你相信这就是你在生活中见过的无常人性。并且让你震惊、疑惑,企图去寻找答案,但最后你发现,这就是生活啊生活从没有正确答案。生活也从没有纯粹的善恶好坏。
讲故事的时候毛姆常让“我”作为一个作家身份的听众,在宴会上、某位朋友、陌生人那里听到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仿佛人们丝毫不在意这个“我”会扮演怎样的角色,作家身份给了他天然接受故事的能力,他不会加以任何道德评判,但又是个很好的见证者,他即使在一堆只有亲属的家庭聚会中,也不显突兀。人们放心的在他面前谈论各种各样的绯闻私事。也正是如此,以“我”为叙述者的故事格外真切,又因“我”不可能知晓所有事而格外克制,给予了大量空间给读者以想象和追问。
这个“我”睿智而警惕,富有同情心又充满好奇,正是如此,他为故事又增添了一丝主观,将作者对这事的看法通过“我”的对话与参与暗暗地埋进去,又不影响故事的任何进展。但无论如何这个“我”并不一定等同于作家本人,他只是为了通过“我”来讲述这个故事。
在这本书中,我格外想要提到两个故事,一个是《异邦谷田》,还有一个是《机会之门》。
《异邦谷田》讲述了一个青年乔治,家世良好一表人材,父亲渴望他做个英国绅士但他钟情于钢琴,在一次与父母的妥协中,得知了自己没有艺术天赋的判断后自杀。
其中有几段我很想拿出来分享。
乔治描述自己从前擅长运动时都是演戏,“我”听后琢磨着到底其中有多少是他当时真正感受到的,有多少是他换了境遇之后想象出来的过去的想法。
人常常不是因为自己想到什么而去做,而是做了以后告诉自己我是因为怎样想所以才去那么做的,我们的自洽是过了什么样的生活,就用什么说服了自己。而不是先知后行。这是人性惯用的伎俩之一,对于做不到的事总是撒谎。
乔治说钱对他毫无意义。
“我”对他这个想法是这么想的:把年轻人丢在画家和诗人中间,往往就会迷上这种荒唐的论调。艺术是种烈酒,酒量差的人是会醉的。神圣的火焰在用糊涂头脑来灭火的人那里,烧得最旺。
钢琴家莉亚被请来判断乔治是否具有艺术天分,她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这一切对我来说全都不算什么。”她手臂一挥,示意她所说的“这一切”包括这间华美的客厅,客厅里精致的家具、摆件、以及我们所有人。“如果我看出来你有成为艺术家的潜质,我毫不犹豫就会劝你为了艺术抛弃一切。艺术是唯一重要的事。和艺术相比,财富、地位、权力,都一文不值。”她看我们的表情是那么真挚,让人全然不觉得有任何无礼之处,“除了我们这些艺术家,其他人都不算数。是艺术家给了世界意义。你们只是我们的素材。”
她在得出乔治没有艺术天分,并告诉他这喜爱没有白费,但业余和专业之间的差别是无法估量的,然后她双眼中突然满是泪水。
我读到这里也双眼充满泪水,就像后来乔治对父亲说:“你看,这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弹钢琴,但还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细想的话真觉得太蠢了。”
很难说乔治是否真的有钢琴天赋,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比普通人擅长的运动他不热爱,努力下了很多苦工之后喜爱的钢琴却平平无奇,真是又讽刺又悲哀。而他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最终选择一枪毙了自己。
不得不说毛姆的这个故事几乎就是为艺术青年准备的,其冲击力之大是否能浇熄他们愚钝的热情。但我反而觉得,若成了,这便是他用来剔除那些叶公好龙的人们。谁都有要么不做要做做顶尖的想法,可发现自己不仅做不了顶尖,还被业内极有权威之人判断走不进专业的门,哪些人会选择放弃、哪些人选择继续,放弃是像乔治一样,还是真的认清自己;继续是不为所动不愿认清,还是发自内心的不牵扯名利的真心热爱。我又想,写出这样故事的毛姆本人,在成为作家的路途上,又是否承受过这样的心情?
第二个故事是《机会之门》,讲述了妻子安妮在发现丈夫热爱艺术文学自诩高尚的外表下是一颗懦弱虚伪的心,最终离开他的故事。
“你说你在意的东西没有受到威胁是什么意思?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你的人生就是一场骗局。你放弃了所有你坚持的东西,所有我们两人共同坚持的东西。你让我们都蒙羞了。我们的确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比其他人更好,因为我们爱文学,爱艺术,爱音乐,我们不满足于过那样的人生,全是卑鄙的妒忌和粗俗的闲扯。我们确实珍惜我们的精神世界,热爱美的事物。我们用美充饥,用美解渴。他们嘲笑我们,讥讽我们。这是自然的,只要你在乎的东西是无知的平庸的人无法理解的,他们就会讨厌你和害怕你。我们不介意,这些人我们称之为非利人士。我们鄙视这些人,而且我们有权利这么做,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好,更高贵,更智慧,也更勇敢。可你并不比他们好,不比他们更高贵,不比他们更勇敢。危急关头,你就像一只癞皮恶狗,被抽了一鞭就夹着尾巴溜走了。你比其他人更没有理由怯懦。”
这段话又像巴掌一样打响了无数艺术青年的脸,连同我的。由于自认为有丰富的精神世界而看不起拥有简单快乐的人们,认为靠着门框吃饼干,听无聊的笑话后笑得前仰后合、不懂得艺术与文学的人不值得交往。认为自己被自己喜爱的事物置换了内在,变成了那美的事物本身了。可究竟,谁比谁更善良、勇敢,提到这些真正美好的品质,你就退缩了,你的刻薄、傲慢自大在这个时候像泥潭一样困着你而你装腔作势。
毛姆有时真是恶毒啊,血淋淋地揭露着一些人性,不至于杀人放火那样强烈的恶,却是生活中一些普通的难以界定的恶意,反而比极端的丑恶更冰冷人心。因它总有其他东西矫饰,因它猝不及防。就像你吃白米饭卡到的鱼刺,风和日丽下的突然暴雨。
这两个故事都和热爱艺术的青年有关,都是悲剧,但这两个故事对艺术的观点也互为博弈。讨论文学艺术在普通人生活中的角色可能会一直是我想要写的主题,揭开他们的面具,去伪存真,在那之后,去重新热爱文学艺术,并投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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