燠热在三月间就奔袭而来了。
底楼钟大伯在自家违建的院坝里薅油麦菜,脊背躬成熟虾,身上挂一件洗成玉色的背心。他女朋友张孃孃在棚子底下逮葡萄吃,伊已经穿上了丝光棉的连衣裙,裙摆绿樱樱捞在膝头,左腿缠着右腿,左脚尖勾住右脚踝,一棵虬藤。
我妈趴在窗户那里望,脑顶的白头发喷泉一样往外冒,显出了大病初愈后的沮丧和呆滞。
是钟大伯先看见她的。钟大伯捏着几根小菜,镜片反射出太阳光,说,刘姐姐,好点没有哦。张孃孃应声抬头,也说,刘姐姐,手膀子如何了嘛。我妈演默片似的把手膀子徐徐探了半截出去,在暑气里生硬地舞了一转。张孃孃噗地吐了块葡萄皮在餐巾纸上,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打麻将了。我在我妈身后擦饭桌,听钟大伯又讲,喊竹妹下来拿点小菜去吃嘛。
油麦菜、红萝卜、奶白菜、指天椒、美人椒、旱黄瓜、青莴笋、蒜叶火葱、苦青菜、油菜苔。
去年YQ也笼罩这座小城时,钟大伯慷慨激昂地在邻居群里讲,就算封得脚都跨不出去,大家也不要怕,因为至少还有他这个院坝。院坝里不但小菜琳琅,还有一排池缸。池缸上没有浮着莲叶荷花,底下游的也不是观赏鱼,而是活鲜鲜的草棒、花鲢和鲫壳。
后来小区封禁,但一家能外出一人,终究没有靠上钟大伯的院坝,但那段时间单元楼的人都爱倚着窗户,将这颗定心丸每天来回打量欣赏。钟大伯戴着一块钱一双的劳保手套,拿着剪子锹子,时不时向楼上的各位挥手致意,像个孤胆英雄。
小菜。重要的是小菜。
红萝卜连同樱子一起切成碎颗,等干辣椒段在烧烫的菜籽油里完全酥成煳黑,再一并倒下,吃的就是煳辣壳的焦辣之气。
旱黄瓜个头小,不用削皮,切薄片,先拿盐巴抓腌出苦水,再放油酥辣椒、芝麻油、藤椒油、青花椒面、镇江香醋、三年陈先市酱油、白糖、味精、一线木姜子油和大量蒜茸。莴笋活捉折耳根,也如法炮制,只是减掉蒜的份量,蒜茸改成蒜末。
刚上市的胡豆是初生儿,嫩青身子,带个柔弱的鹅黄白玉嘴,连豆荚壳都是水漾漾的浅绿。直接带皮盐炒,配一大把胖头野葱,把葱子炒软,炒出一副蔫相,把汆过水的胡豆也炒软,炒得破壳,炒出洗沙,最朴素,也最好吃。
新鲜豇豆煮熟了,在烈阳下晒得焦干,又折返回来拿水煮。煮半小时煮软沥干,落点菜籽油,跟蒜片青椒随便炒一炒,口韧,也有豇豆香气,是另一种风味。
大头菜是各家坛子里都有的咸菜。一个青黄丑陋的疙瘩,但切出细丝,淘几遍,拿干辣椒兜一兜,撒一小撮焙过的白芝麻,轻巧巧拈几筷子,喝得下去半碗南瓜稀饭。
芽菜也是咸菜,但少有人自己做。那青菜是大扇叶面,铺展开来一般找不到晒处,外加后面沉进坛子还需要一层一层压实,算是麻烦。所以只要菜市场有这东西,哪怕茎杆老一点,也将将就就吃。但如果买到没得辣气的青海椒,这一盘子炒出来就很令人怄气。
去年,楼里没人担心饭桌子上缺肉,担心的就是小菜。是啊,咯吱咯吱嚼着小菜,塌实。
某种意义上小菜是人跟土地的联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