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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女性作家|女性身份困境|性别压迫|女性受难
从前两篇对《乩身》的阅读笔记中,我们已经可以了解到,这是一篇女性自我意识非常强烈的小说。爷爷为了瞎女常勇的生存安全,逼迫她“扮演”一个男人,不仅要留短发,裹束胸,穿男装,还必须站着尿尿,月经带一定得隐藏好不被人发现,睡觉不能关灯等等。
孙频《乩身》摘句有一个印象很深的场景。爷爷训练常勇站着把尿尿进罐头瓶里,常勇不愿意,因为她认为自己是女人,不要像男人一样站着尿,着急的爷爷踹了她,她一边哭,一边往罐头瓶里尿尿,尿完后便崩溃大哭:
孙频《乩身》摘句这是一种对自己本性的呐喊:凭什么她要像男人一样才能生存?凭什么她不能以她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常勇的呐喊在那种极端的社会环境中当然是无法得到回应的,她注定只能被压迫着,小心翼翼将她的女性特征藏起来,“阉割”了自己的女性身份。
孙频《乩身》摘句当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被敲了一棒子的感觉,它让我立刻回想起年少的时候。对我来说,女性这个性别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被我视作自己的“羞耻”。
“我还以为‘男人’不会长胸呢?”
我性格比较大胆、豪气,喜欢并擅长各种运动(球类、田径等),力气也很大,行动很矫健,小时候说话声音也粗,基本上就是所谓的“假小子”。这种情况下,我在穿衣打扮上就比较偏向男孩子的风格,在学校几乎都穿长裤,很排斥穿裙子或者短裤之类的,而且总是买男孩子的衣服穿。
会成为这种形象,一部分原因是,中性风格打扮的女生那时候很流行,在人群中会显得与众不同。青春期嘛,谁都想自己是个独特的存在;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在七岁以前,大概在我读学前班的时候,有一次我穿裙子去上学,班里顽皮的男孩子因为讨厌我,就趁我不注意当中扒了我的裙子,然后带领大家嘲笑我。
我记得当时自己并没有生气,更多的是慌张和羞耻,后来心里觉得似乎没什么,并没有老去想这件事,反而当它没有发生过,或者是说服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从那之后,我几乎很少穿裙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几乎不怎么想起那件事。
我仍旧习惯穿裤子,尤其喜欢买男孩子的衣服,即便我内心偶尔还是会想穿裙子。只是我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假小子”,身边的同学、朋友都已经习惯了我的形象,一旦我穿裙子,就会招来别人关注的目光,这些目光未必都是含有恶意的,多数都只是不习惯而已。
“你竟然也穿裙子啊!”
几乎都会这样说。但恰恰是这“竟然”两个字,让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好像我是“假小子”就不适合甚至不应该穿裙子。我那时不太机灵(当然,现在也不咋机灵)),不晓得应该用什么话来回应别人的目光,那会儿还没有“我穿什么关你什么事”的意识。想得更多的是让他们“闭嘴”,而我能想到的唯一方式就是,让我穿裙子的形象在他们眼里消失,这样他们便无从说起。
然而,“看到漂亮的裙子并想把它们穿在身上”的欲望好像是没办法消失的,它们给我带来了视觉上的美,我喜欢这些美,总还是期待这种美在我身上的样子,期待它的美成为我的美。
于是,一个夏日周末的下午,我穿着一条在衣橱里藏了很久的半身裙上了街。那条裙子是白纱的面料,上面点缀着墨蓝色的蝴蝶图案,很有春天的清新气息。我以为放假就不会碰到同学,也不会碰上那种令我感到羞耻的目光与询问了。或者说,在想要穿裙子出门的那一刻,我已经忘了它曾经带给我的“羞耻”。
好巧不巧,我就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同班男同学。霎时间,那种“羞耻”在我远远看见他的那一刻便从记忆的深处奔涌而来。他在路的另一侧,我们之间的距离虽说不算很近,但也不够我当下及时逃出他的视线。更无奈的是,我们是同时发现对方的,我只能硬着头皮,迎着他的目光,步履不停、节奏不变、方向不改地快速从他眼前走过。
“哇,你竟然穿裙子了!”
没有意外,他还是发出了那种感叹,而且脸上带着笑。那笑容并非嘲笑,而是一种“发现了某个不得了的秘密”一般的惊讶和兴奋。尽管他没有恶意,但这样“大惊小怪”的反应始终让我不适。少女只是渴望独特,而非甘愿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那之后,直到大学毕业,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或场合里,我都没再穿过裙子,它俨然成为了我的一种障碍。而和裙子一样成为我障碍的,还有内衣。
少女在胸部发育的过程中,会经历几个不同的阶段。当胸部发育到更加明显的阶段时,那种初期不显胸的干瘪胸罩已经无法满足女孩塑胸的需求,必须换上对胸部发育更友好但也更显胸型的“高阶”胸罩。
从胸部发育的那一天起,我就对这个在我平坦的身躯上突然要耸立起来的部分充满抗拒。妈妈时不时就要来盯着她看一阵,监察它的长势是否健康,当她发现它们的大小似乎有些不一样(这其实是正常情况)的时候,就会非常担忧而急躁地跟我讨论它们。这让我非常不舒服,我感到一种赤裸地暴露于人前的不安全感。
没有它们时,衣服的遮挡带给我庇护;有了它们,即使穿着衣服,也觉得自己是一丝不挂地站在人前。为此,我养成了驼背的习惯,时不时就会去瞄它们一眼,检查它们是否隐藏好。如果感到它们有些晃眼了,那肯定是我背驼得还不够,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百般调整自己的身姿,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片“平原”。
当我必须换上“高阶”胸罩的那一天,我仿佛要去打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仗,任我怎么驼背、蜷缩,都无法将异常显眼的它们夯进自己的身体里,它们如暴君般在我的眼皮底下俯视着我,睥睨着我。
孙频《乩身》摘句那天正好有一节体育课。课前尚在教室时,我趁没有要好的伙伴想起我前,赶紧悄悄溜出了教室。我无法接受自己带着这两个显眼的家伙同别人出出入入,当下的我在自己眼里无异于一个在裸奔的人。我用那么多年极力摆脱的女性特征,仅在一夜之间就被它们给拽了回来,那感觉如同一个被我处心积虑丢到荒郊野岭的赃物被人无心捡回来端到我面前了一般。
去操场上课的路上,我挑了一条不会碰到同学的小道,刻意拖延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才向集合的地点出发,企图在集合上课前,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发现我的“异常”。然而,在离集合点还有五十米左右时,我还是无法避免地碰上了熟人——一个恰恰早熟而顽皮的男同学。他在发现我的第一眼,就已经迫不及待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发现他的第一眼,便是赶紧把胸往回收。当然,那是徒劳的。他走近我身边后,只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也长胸啊!我还以为‘男人’不会长胸呢?”
年少的我对性的认识尚处在一种过分保守、偏颇、惧怕甚至无知的嫌恶中。胸罩和裙子对我来说充满巨大的性暗示,形体的凹凸放大了我为自己处于“性弱势”地位的不安全感。
在性格上,我不断巩固自己大胆有力的一面,同时在性别上,我又极力隐藏和抗拒“她”,恼恨“她”弱化了我的强壮,把我置于不安全的境地。“她”便是这样成了我的一种羞耻。
法国影片《假小子》剧照“我必须在自己的‘性格’与‘性别’之间选择一个才能活下去”
我的性格不论是在父母亲人眼里,还是在大部分同学眼里,都是男孩才有的特征。大胆豪放是属于男孩的,喜欢并擅长运动是属于男孩的,力量强大是属于男孩的;声音粗沉是属于男孩的。这些我具有的性格却都不是属于我的。我的性格和我的性别之间出现了分裂。
那时我不懂性别的刻板印象,只觉得我好像必须在自己的性格与性别之间选择一个才能活下去。我毫不犹豫选择了性格,迫切地想将自己的女性身份“阉割”掉,变成一个男孩,只有在这个“男孩身份”之下,我的一切行为才显得正当。
选择“男孩身份”,不仅仅源于“她”带给我的羞耻,还因为“他”让我尝到了一些甜头。
因为像男孩,我可以明目张胆、不受拘束地同男孩们厮混玩耍。让我可以轻易融进男孩群体中,获得男孩的友情,甚至方便我和暗恋的男孩有更多接触交流。当然,男孩普遍还是喜欢“像女孩”的女孩的,我暗恋过的男孩几乎都喜欢“像女孩”的女孩。
我的父母、亲人、朋友,包括一些关系处得很好的男同学,都曾不止一次地“规劝”我:“能不能像个女孩一些”,有时还会把我跟某个“像女孩”的女孩比较,叫我像“她们”学习。
我本能地感到“像女孩”太憋屈了。“像女孩”的女孩是矜持的,淑女的,脆弱的,会流泪的,温柔的,委婉的,总是在球场边上为男孩加油助威而不是在球场上奔跑,总是倾听男孩发言而不是自己发言,总是容忍理解男孩的脆弱或缺点而不是直言不讳地鞭策。男孩习惯于在女孩身上感受到的是轻松而不是压力。
由于“像女孩”的女孩和漂亮的女孩总是更容易得到男孩的青睐,人们正好为“规劝”“我找了一个一致的理由:“不然长大了嫁不出去的。”这些话不仅没有恐吓住我,还让我有了一种逆反心理,不过那时我并没有彻底弄明白自己究竟在“逆反”什么,以为自己的逆反只是因为青春期。
因为能轻易和男孩们成为朋友,我也常常招来女孩们的羡慕。她们会说:“她跟他们关系很好”。这个“他们”当中可能恰好有某个男孩是羡慕者喜欢的对象,而她却无法像我一样随心所欲地待在他身边,从而显示出我的一种特权,某种程度上这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以为自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我没有察觉到,潜意识里,我其实同“她们”一样,以站在“他们”身边为荣。
更能显示特权的是,“像男孩”让我在女孩对男孩的竞争中免受了攻击,她们完全不把我当作竞品,认为像我这样的“假小子”是不会喜欢男孩的,就算喜欢,也不会有男孩会接受我。男孩把我看作男孩,女孩也把我看作男孩。“像男孩”不仅是我与男孩建立友情的通行证,更成了我的安全庇护所。
在这种“羞耻”与“虚荣”的长期夹攻之下,一种扭曲的意识逐渐在我身上形成了:男性的身份更优越。
我不自觉地把自己视作受困于女性肉身的男性灵魂。执着于同龄人对我的称谓:男生叫我“姐”,我会立马纠正他叫“哥”或者“爷”。看不惯女孩喜欢撒娇、化妆、打扮、流眼泪、慢慢吞吞,尽管我内心其实对撒娇、装扮存在本能的渴望。可一旦我不小心暴露出一点女性特征时,就会招来那种让我不舒服的目光和疑问。
就这样,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自己武装成男孩的模样。讽刺的是,高中时,我以这幅“假小子”的形象和一个男孩谈了一场恋爱。恋爱是能让人现原形的,在恋爱中,我的那些女孩普遍有的敏感、不安全感、容易撒娇、感性、情绪化、依赖性、占有欲、情欲等等,统统都暴露无遗。
有一次,当时的对象把我惹生气了,我死活不理他。气消了之后,我又为手上不小心刮蹭的一点伤同他撒娇,他却问我:“能不能正常点?”那一刻我意识到,在他眼里,像我这样的“假小子”应该是不在意那些小伤的。
他对我的喜欢里,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女生一样麻烦,我应该是一个出了事就能自己处理好的女生,我应该是一个不会为这种芝麻大点的事去消耗他情绪的女生。我也意识到,他并不会因为这份喜欢而接受我所有的样子。
大概等到工作以后,我才开始重新思考“性别与性格”的问题,不过那又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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