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号 向一位陌生人描述一种深得人心的家庭传统。
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家里五个孩子,我排行老三。因为孩子多,父母整日忙碌,跟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我们基本上属于放养的状态。有一年夏天,我经常去堂哥家玩,然后就直接睡在他家的阳台上。早晨醒来,微凉的空气,天上悬挂着硕大的启明星,偶尔我的头上还带着一点雾气。
孩子太多,父母也管不过来了,地里的活那么多。割完早稻就要准备插晚稻,还要种花生种豆子。稻谷要晾晒,地里的稻草也要处理。老黄牛也到了最忙碌的季节,需要拉犁翻新土。五月人倍忙,整个村子都笼罩着一股略带紧张的农忙气息。
记忆中,妈妈头上的斗笠似乎就没摘下来。她回到家里,舀了一大盆水,就咕噜咕噜大口喝下去。汗水浸湿的头发都贴在脸上,她甚至来不及洗脸,虽然有的时候脸上还粘着泥土。不是每个孩子都像姐姐那么听话,妹妹老是吵吵闹闹,哥哥又整天惹事生非,今天不是哥哥跟妹妹吵架,明天就是妹妹跟弟弟吵架,反正家里没几天安静消停的日子。然后爸爸回来了,妈妈又跟爸爸吵架。生活像一部连续剧,每天剧情都很激烈。
生活逼得妈妈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几场绵绵的秋雨之后,天就凉了。过冬的被子吸收了阳光的热量,摊开来,有一股特殊的气味,闻着令人心情舒畅。我们几个孩子跟着妈妈一起装被子,一个人拿着被子的一个角,等待着用力甩开的开心一刻。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挤挤挨挨,都钻被窝里。妈妈高兴起来,就要唱歌了。妈妈最喜欢唱的歌有三首:《红梅赞》《洪湖水》《东方红》。她的声音高亢清亮,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的时候,声音像在天空打了一个旋,要拐好几个弯,才落下来。这个时候妈妈显得自信而美丽,眼睛里闪着迷人的光芒。她心气高,出嫁之前,曾是村里红卫兵文工团的核心成员,是像百灵鸟一样热爱歌唱的人。
妈妈喜欢唱歌,节奏感强,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这些罅隙里落下来的点点星光,不仅抚慰了我们,也让她暂时忘却生活中的烦恼。后来,乡下的农田渐渐少了,孩子们也长大了,妈妈也加入了村里的车鼓队,成了一名光荣的鼓手。逢年过节,她总是加倍忙碌,尤其是元宵节,要连续打好多天才算尽兴,正月的热闹才算是过去了。
跟妈妈比起来,爸爸更是乡村文艺工作者。他带着一个戏班子勇闯江湖虽然失败了,但留下了很多宝贵的资料。有一段时间讨债的人很多,爸爸就躲在二楼抄剧本,蓬头垢面,抄好的剧本可以换点钱。后来迫于生计,又去承包工厂,工厂拆伙倒闭了,又在家里倒腾养鸡场。因为爸爸喜欢戏剧,就天天逼着我们家的鸡听莆仙戏,听各种音乐节目。也许在养鸡场埋头苦干汗流浃背的间隙,在莆仙戏咚咚锵锵的声音里,爸爸也曾不断回望舞台上五光十色的人影,那些跟着大家咿咿呀呀说唱逗念的日子。一切昨日,犹如黄粱一梦了。
不再当老板的爸爸,渐渐生出了另一个梦想,他开始组织乡村“十音八乐”队伍。他们利用晚上一点闲暇时间排练。有的时候,大家在宫庙前集合,有的时候,大家在村支书家集合。人员要凑齐是不容易的,一会儿这个家里孩子哭,一会儿那个家里闹。为了顺利排练,爸爸身兼数职。他学会拉二胡,会吹笛子,会弹扬琴,会打鼓,当然同时也是导演。有一次回老家,看到爸爸在二楼拉二胡,裤腿拉得极高,戴着老花镜,对着琴谱,右手拉着琴弓,左手在琴弦上灵活来回跳动。琴声悠扬动听,他甚至没注意到我。其实,那几年孩子们没少让他省心,村里事务繁多不乏闲言碎语,但爸爸组建乐队的信念却从不动摇。
父母这一代人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支撑他们的精神力量,很大一部分源于这样的热爱。每当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就很放松,经常开怀大笑,他们互相打趣,然后以更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下一次的排练中去。
和父母一样,我从小就热爱音乐。
关于那些音乐,需要更长的篇幅来书写。它们陪伴我度过了很多幽暗的时光,也给予我内心成长的力量。我的孩子成长于更平和的年代,他热爱英文歌曲,我们之间既有沟通,又有天然的鸿沟。但无论是哪一代人,我们都会在疲乏的那一刻,打开音乐,循着那道光,追寻自己的快乐。那些刺痛过彼此的锋芒,也到了宝剑入鞘的一刻,无尽光芒把我们引向生活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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