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排在四天后，因为没有性命之忧，因为老人上了年纪，需要各项检查都符合。佳佳坐在病床旁边的板凳上，病床上躺着因为疼痛而紧闭双眼，不言语的爷爷，他面色苍白，其实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有多痛，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很疼，小姑抹着眼泪，却不敢哭出来。爷爷的肤色早就已经由于劳作而晒成了黝黑，脸上沟沟壑壑，是这一辈子劳动的印记，是时间在他脸上刻下的荣耀，但是在佳佳眼里，她的爷爷，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爷爷，虚弱的像个孩子，此时他的四个儿女都在身旁，也就此时，像极了团圆。佳佳其实很难受，她剥了一个橘子，一口一口吃着，眼睛望向窗外，病房楼层很高，正好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山，山上光秃秃的，大约是冬天的缘故，连云也低低的，暗沉沉的，似乎压得人喘不过气。佳佳为什么要吃橘子呢？她其实那会儿啥都不想做，想静静的端详她的爷爷，但是她不想这样，因为这样似乎就是跟爷爷在告别，她不想，她永远都不想这样。她就像没什么事一样的，在爷爷跟前吃橘子，因为她很爱吃水果，爷爷总是给她留着，甚至有时候水果放坏了，佳佳也没有来爷爷家。佳佳突然看见妈妈瞪了她一眼，这种警告她懂，“干嘛呢？这么要紧的关头，你在你爷爷面前如若无事的吃着橘子？能不能把你的吃放一放，是平日里给你没吃的嘛！”佳佳大致已经声色俱貌的想象了这样一番话，像平日里妈妈所说的那样。佳佳这次没动，甚至将头转了过去，背对着妈妈，面对着窗外。爷爷睁开眼睛说道：“没撒，让吃。”佳佳转过头对爷爷笑了笑，她那时觉得，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自己好好吃饭，自己开心，爷爷也会高兴，爷爷的疼痛可以减轻一些。那时候的佳佳好天真，她天真地认为自己开心，爷爷就开心，但是那是她唯一能做的，她只是希望爷爷可以痛的轻一点。
佳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没多少了。自打那件事以后，佳佳放假必去爷爷家，哪怕只有半天，她想抓紧那句“再见”的尾巴，她想让那声离别落地得再慢一些，她想生前好好珍惜，而不是去世之后缅怀，她知道，她的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她宁愿那半天的假期少休息一会儿，也要提前打电话给爷爷，“爷，我明天放假，中午来你们这儿吃饭！你就随便弄些，嘿嘿嘿……”“爷，我下午两点半到校，我吃完收拾一下就坐车走了……”爷爷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但是他每次都问佳佳什么时候上学，佳佳知道，他希望自己多陪陪他，或者他希望自己有很多时间可以休息。佳佳陪他坐在院子里看云，看猫，看天，聊家常，他的身影消瘦，精神头却很足，佳佳不敢细看他的容貌，怕他的皱纹一天天增加，怕他的背一天天更驼，怕他的步子慢慢变得不再稳健……
手术那天，佳佳看着爷爷被推进手术室之后，就在外面透透气。佳佳刚走到走廊尽头，就看到安全通道楼梯口那儿，是爸爸。爸爸背对着佳佳，抽着烟，似乎看着窗子外面，佳佳没敢打扰，只是将脚步放轻，转身去了别处。佳佳沉默了，那样失落甚至慌乱的父亲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爸爸一直都是跟个大孩子一样，喜欢玩，天生乐观，能抗住事儿，爸爸总是笑着的，不是嘻嘻哈哈的笑，而是温厚的，踏实的笑，他一笑，似乎这事情就能解决了。只是今天，他的背影看得佳佳格外心疼，那分明是承受着千斤重担，那分明写满了落寞。佳佳似乎有点难过，是啊，所以的重担都是爸爸一个人扛，他这几天轻松过嘛，有舒心地睡着嘛，他是不是也怕自此失去父亲？佳佳觉得答案一定全部都是否定的。她在那一瞬间，思考了许多，她觉得，那一天，她长大了。
大年初一，爷爷出院了，回到了家里。好多人好多人都来看望，我的爷爷永远是那么厉害，值得许多的人们记得他，惦念着他。若不是为了子辈的生活，爷爷可能不会背井离乡，离开亲朋，只怕那一别之后，这许许多多的人，他再没见过，也许好多老友已经在这很多年里逝去了，原来我爷爷生命里的很多人已经都见过了最后一面，只是当时不知，那竟是最后一面。
晚上，爸爸和许多他的朋友一起喝酒。这晚，他总算卸下坚强，轻松喝酒，心怀感激。酒到深处，他说：“咋你们看，我大这把年纪了，遭了这一难，诶，这个屋里，没有我大不行啊，每年过年，东西准备多少，都是我大看着弄的，我跟彦明两个把东西买来就行了，我大重要得很啊，就买个馒头的，我以前没买过，晓不得买多少，大约估摸了一下，结果还是买多了……”一个叔叔说：“我昨晚梦见我大了，他就站在我屋里门口，我叫他进来，他咋都不进来……他走的时候，还记得是我那时候在坚家河的事情木，都二十年了，还记得是我年轻时候困难的事情，咋我回去，总还认为人还在呢木，就是出去打工去了，有一天就回来了木……”佳佳心里悲伤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原来大人也会这么难过，他们从来不说爱，但是几十年的亲情早已溶于骨血。
佳佳高三，快高考了，一次很平常的闲谈，爷爷突然拿出五十块钱，对佳佳说：“你拿上，用去。”佳佳没接。从小到大，爷爷给的钱，佳佳一次都没要过，爷爷很久不会这么做了，一是因为他也没有多少钱，再也就是觉得我大了。“干撒呢嘛，你自己拿上用去，我有钱呢，我妈给我的生活费还多着呢！”佳佳让他赶紧装回去。“咋你都要高考了，娃大了，你晓得木，爷爷没多少钱，给你钱，你也都不要，我打十年前就给你，你妹妹，你姑姑家的娃，你小姑姑家的娃都准备了一笔钱，不多，但是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都要考学，出远门，我的一点心意木……”佳佳差点哭了出来，不过她忍住了，她敬重了二十年的爷爷，一直都是这么在意她，她真的觉得这份感情，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她必须好好考，她必须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为她自己，也为她爷爷，那个做了一辈子好人的老人家。
这不是什么故事，这是发生在佳佳身上真实的事儿，她这辈子谁都可以翻脸，她爷爷不行。小时候爷爷带她来城里看爸爸妈妈，后来爷爷和她要一起走路回去，得爬一座山，佳佳开始还能走得动，可以边拾蜗牛壳，边走，但是到了半山腰，就只能爷爷背，那是很远的路程，这一程，我们相伴而行，后来一生，我都愿陪着你。
记得那条路上，树很多，路很窄，草很密，天很蓝，云很轻，一个老人，一个小孩，蹦蹦跳跳，一起走向家的方向。后来佳佳梦见过很多次，她知道这辈子没法再走一次那条路了，后来回故里都是坐车，那种感受，再也回不来了。
每一次拥抱都用力一些，每一句“再见”都珍重一些，每一次见面都开心一些，每一次告别都深情一些；没什么大不了，回去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起吃顿饭吧，也许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很久很久，也许明天就见不到了，真的，别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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