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在母亲的陪同下前来咨询的,落座后不说话,一切都由母亲代言。
32岁,博士,专业是(古)汉语,已在精神卫生中心被诊断为抑郁症,原因是发现新婚不久的丈夫出轨并立马选择了离婚,抑郁是在办理完离婚手续后不到一周突然出现的,已持续半年。
待从母亲口中获取如上资料,我问的第一句话是:“见心理医生,是女儿主动提出来的?还是您提出来的?”
母亲答:“是她提出来的!”
在回答我的问题时,我看到母亲那直视着我的目光落在低着头的女儿身上,那个加重的“她”字让我感到刺耳。
此时我有了一个大体的判断:女儿在我面前并非不愿说,而是不敢说或者是不能说。
“您支持女儿离婚吗?”我问。
她答:“坚决支持!她上了那么多年的学,都学傻了,做什么事情都优柔寡断!”
在听到这句话后,一声不吭的女儿开始擦眼泪。这个动作说明,她已被我与其母亲的对话扰动。
敲黑板:从技术层面上,被扰动源于对话,而非只是母亲说的话。当然,如果在家中,母亲这样说也可能会让她流泪。但这两者的不同就在于,在咨询室里母亲这样说,是由我的提问引发的,而我的提问带有非常明确的目的!
一个“做什么事情都优柔寡断”的女儿能够如此迅速地结束自己的婚姻,不难断定背后一定有着巨大的推动力;而当我得知这位母亲也是因为遭遇背叛而对婚姻快刀斩乱麻时,就可以确定女儿离婚到底是谁的决定了。
由于是第一次咨询,我节制自己尽量少说,尽管有很多话要说。我努力引导着让说得已经够多的母亲更多地再说,让她也为我代言。
说来说去,母亲说的无非就是劝慰,当然在劝慰的同时,更多地是在表达自己的对女儿不想活了的愤怒,和自己一个人把她女儿养大的不易。
在咨询时间大约还剩一刻钟时,我听出来了一个关键词:向前看。这个词她至少说过5次,标准句式是:“遇到事情一定要向前看,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每次她这样说时,我都会看到女儿的身体微微抖动一下。
我说:“我觉得人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时往后看才更有利于心理健康。”这差不多是本次咨询我所说的第一个陈述句,我看着母亲,余光则关注着女儿,用的是试探的口气。
“怎么能往后看?哪有卖后悔药的!”母亲在如此回应我的同时,女儿那正在擦泪的手却一下子停住了。
接下来的话我就很直接了,说:“是往前看还是往后看,取决于我们希望女儿站在哪里——是站在现在,还是站在未来!往前看还是往后看,是由当事人的立足点决定的。”
毕竟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位母亲立马领会了我的意思,回应我说:“对对对,孩子啊,我们就得跳出来,站在未来回过头来看今天!”
请注意,此时母亲不再说“她”而是“孩子”。除了这一陈述性主语的改变,她还用了“啊”和“我们”这两个表达情感和关系的词语。
“5年之后,您会如何回过头来看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问女儿。
这是我针对她所提的第一个问题,如果不回应我很正常,我也没有期待她能够给我答案。但我能够通过这个提问的刺激,观察她的反应。
她的身体很明显地动了一下,说明她在听,甚至会按照我的提问去想。
我提的问题很难回答,不是在剩余的咨询时间内就能做到的。于是,我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这句话熟悉吧?”
她立马答:“齐物论。庄子。”
我相信这样的回答完全基于她的下意识或者是作为一个古汉语博士的专业本能。而这个问答,却反映着我对人性弱点——好为人师——的认知和利用。
涂鸦至此,觉得说了很多却还是没有说清楚本想说清楚的问题。只好先就此打住用一句话总结:启发引导来访者尝试着站在未来往后看——回头看此时正处于痛苦中的自己,这个技术很好用,也是我经常运用的。
附言: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当年我看到这句话时惊了一个趔趄,之后就反复默默念叨,但很少说出口。抛开咨询匹配不谈,能够遇到一位能听懂自己的来访者是一个咨询师可遇而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这种事件的当事人,用自己的不幸成就了我的幸运。
感恩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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