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鸭蛋的姑妈

偷鸭蛋的姑妈

小时候家住一个胡同里，街里街坊，不十分熟络，也并不陌生。你来我往，打个招呼。也是常事。更何况，谁家多个鸭窝，窝里一天又能下了几个蛋，不明言，却心内有数了。

暑假，去了一个亲戚姑妈家玩儿，整整一个暑假，过去了。回来时，姑妈她却突然异常热情，硬要从她家把我，送回我家。她偏带着我来我家。路上，她走在前头，我走在后头。

我印象里，她头一次来我家里，记忆中八岁才被母亲，接到她二婚的这个家。所以，我也不太确定这之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妈，有没有已经来过这儿了。或许，比我还熟悉这个家呢。毕竟，在那之前，我没有见过她们这些人。一面之缘也没有。我独自一人，在乡下一个大爷家长大。

下了车，在胡同口，这位姑妈一改往常。昂首挺胸，抻了抻红格呢子大衣，满脸堆笑。又眉飞色舞，说话，嘴皮子溜了许多。头一次见她，这么能言健谈，见人热情，有礼貌的打招呼。说话也不支支吾吾，东掖西藏，语无伦次了。她红格子呢外套，也不像平日土了巴叽，变得靓丽干净了起来。映衬着她脸上的笑，人显得干净的多。旁人看着，煞是可爱招人喜欢呢。

这位姑妈那时好像已经三十多岁，不到四十。不年轻，但也不太老。按她话讲——只不过在村儿里，造得不成样子。忙起来，没时间，打理自己。才把她自己的容颜，埋藏了呀。

成日里不爱笑，拉着一张脸，眼皮像用石膏黏住了。脸上的褶子，一层叠着一层。一层厚似一层，摞了摞儿，在一张没有表情的干巴脸上。她笑的时候，就像发了疯的院子里老母鸡。破马张飞，四下乱跳。

脸上的褶子里，还藏了许多褐色不规则的小雀斑。一片连了一片，凑近了，我就总能闻到雀斑的腥味了。我就躲得她，远远地。她也不待见我。

所以，我们并不是很熟，也更没有什么情感的交流。这是，我第一次与之单独相处。

拐进胡同。她把自己腰板，拔地直直。背竟挺阔了起来。肩膀腰线，有了棱角。说话声音，也高亢嘹亮了许多。又浑厚润圆，中气十足。好似荷尔蒙分泌过盛。见到胡同里的住户。人家奉承几句，打个招呼。她也高兴自信，全都接纳了。然后，俩人哈哈大笑。挥手散了。偶尔，频频回望。看各自背影，又莫名其妙哈哈大笑几声。响彻云霄，回荡胡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留下一脸困惑罢了。

转过身后，我见她脸上的笑。慢慢暗淡，逐渐下去。心里确实是欢喜过的。从她高扬的嘴角，我能感觉到。我也不知道，搞不懂，大人的笑点——八百年没见过。今儿无意间碰上了，那么高兴吗？！

两个人又不十分熟络。无意碰上了。热情招呼，还没聊上一句。就匆匆作别，有什么可开心的？！离别，难道不是难过的事儿吗！要不然，怎么有句古话叫——依依惜别呢？还有一句话讲，叫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的。

我看着别扭，看她头上戴的那顶歪帽子，带个红色的绒毛小球，就更别扭。又仿佛，看到了她此刻，正笑歪了的嘴脸。她却一边走，一边指点我家的这个胡同。王二家大门涂的蛮黑，就是蛮小气了。看着就不贵气。

李四儿后面的菜地，可真是好啊。他家一定是这个胡同里，最有头脑的人家儿。毛旺家养了那么多貉子。什么时候能给她几个养养就好了。她就发达了哈哈。美滋滋地做着自己的春秋发财大美梦。

何家女人多久没出门了。在家坐月子呢么，悄咪咪地。都是她心内惦记许久的事。例行公事，又如数家珍一般。看着她脸上得意洋洋的样子。我懒得搭理。陪她演戏。头便歪向了一边儿。摇头晃脑，跟后头。也不瞅她。任她独自一人。自言自语。

没几步后走到最里边。我家大门口，黑色大门。紧紧关着。上面那正方形小口。松松垮垮被放下了。

何家的房子。东墙可真高，水泥墙面。高高的围墙。一扇大铁门，严严实实。说实话，这胡同里的每户人家。都垒着高高的院墙，且严严实实的院子。看着冷冰冰的。又所以，这个胡同，显得安安静静。大门紧闭，路上没人时，像没人住的地界儿一般。小时候，一直令我心生畏惧，阴森森地。

何家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在东墙边上，垒了一个鸭窝。几个破木架子。搭起来，废门板子隔上。里边垫了一堆草垫子。就在院门外边。离我家那么近。说来，真是奇怪！

姑妈看没人四周围的。跟我说好奇。想看看，鸭窝里，有没有鸭蛋。她说，没鸭窝，就没鸭蛋。有鸭窝，就该有鸭蛋。可也未见得，有的呢有鸭窝，就没有鸭蛋。没鸭窝的，倒也不是不能有鸭蛋的。她说，想看看这个鸭窝里，到底有没有鸭蛋。反正邻里街坊的，都认识吗。就看看呗。我当时以为她无聊，闹着玩儿。也没搭理，站一旁等她。

然后，她伸出手臂顺着门板子。侧身，弯腰，低头。伸长胳膊顺手朝鸭窝摸到一个鸭蛋。又马上揣胳肢窝下。没让我瞅清。转过头，要走，又转了个身。刚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着我说。“……快回家吧，你妈等得着急了吧。做好饭了，再不吃。就凉了，可咋整，放我这儿吧……走……快走……”。之后。她就神秘地笑笑。我都没来得及察觉。只见她向前探着头。抻着脖子。又弯着腰，又立马一身轻松地走进了大门。

我肚子，突然饿了，着急想回家吃饭。就忘了这茬儿。头也不回，跟她进了门。

还好有我妈，记住了这茬儿。一进屋，我妈看到鸭蛋。就问她，“你是不是又偷……拿了邻居家的鸭蛋……东西了，这邻里街坊的。谁不知道谁啊……你说你这要是被人看见……多磕碜啊……你说……哎呀！……你这咋……这样儿呢？……真是的……我都不知道说你点啥好了……哎呀……”。低着头。瑟缩着。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只见她顺手。把鸭蛋放进了厨房鸡蛋筐里。我被这诡异气氛影响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莫名其妙，不敢出一点声儿。

晚饭时，可能太饿了。我感觉饭菜好香，也可能许久没回家了。心情无比放松。可从饭桌上开始，俩人就一直嬉笑着唠家常儿。叽叽喳喳，直到深夜。躺下了，难舍难分。在我耳边两侧。扯着嗓子眼儿。嚎叫着陈年过往。好几次，忍不住。想冲我妈大喊。让她停下，问问她是不是要死了。没有明天了。怎么神经病吗？！大晚上这么亢奋。脑袋嗡嗡地响。但还是克制住了。只剩一肚子的委屈无奈无语。

过了好久。近日，我意识突然受了点刺激。就突然想起多年前。有过这么一回事儿。好像很久前发生过。想记录下来。省得自己记性不好作怪。

要不谁可能。都不记得。这鸭窝里。竟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也说不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