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懂爱情的年纪轻易说爱，似乎是愚蠢的，但可能回想起来又是美好的。

  飞飞认识嘉嘉的时候，嘉嘉还是个喜欢故意把头发梳得竖起来的中二少年。嘉嘉除了长得矮一点，其他都还好。面庞像个女孩子一样清秀，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温柔得过分了，还总被其他男生嘲笑他是娘炮。飞飞从来不喜欢说男生娘炮，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谁说男生一定要是英武阳刚的呢。好像温柔的男生，更可爱一点。而且，被骂娘炮，被排挤，该是多么难受。飞飞是最害怕不被人善待，因此也不愿见人不被善待。

飞飞愿意善待嘉嘉。有时候人总是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是在黑暗中孤独飞行的萤火虫，如果恰巧遇到另外一只的话，那这缘分是天注定，是命运，是不可磨灭的爱情。可惜这不是。等他们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久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孤独飞行的萤火虫；如果相遇了，大概是他自己的天地不够宽广罢了。飞飞和嘉嘉就是在狭窄的黑暗中相遇的两只萤火虫。飞飞倒也不觉得就是爱情来临了，是嘉嘉给了她信任和被信任的感觉。于是飞飞自然而然就和嘉嘉走到了一起，自然得像春天里飘落的樱花。那时飞飞还说，要和嘉嘉一起去日本看樱花。

但是嘉嘉却很笃定。嘉嘉喜欢牵飞飞的手，喜欢和飞飞坐在操场上一人一支冰淇淋地谈天说地，喜欢和飞飞的每一个时刻。嘉嘉会忍不住把飞飞带到黑暗的角落，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将飞飞逼到墙角，放肆地亲吻飞飞。嘉嘉下身微微硬起来的时候，抵到了飞飞，飞飞茫然地红着脸，隐隐地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想这样。她想推开嘉嘉，不是半推半就的欲拒还迎，而是想逃开。

周围的同学渐渐开始议论他们俩。在象牙塔中谈情说爱，在明令禁止中公然违逆，像勇士，也像偷吃糖果的小孩；但更多的是成为流言纷纷的主角。萤火虫的光越来越黯淡了，飞飞快要迷路了。可嘉嘉一如既往地热情，不顾别人的异样眼光，跑到飞飞的教室门口等她，给她送零食，送信。原来善待一个人自己或许也并非快乐，飞飞沮丧地想。

”我们分手吧，一刀两断。“飞飞学着成年人的口吻，对嘉嘉说出这句话。

飞飞慢慢成年了，考大学，离开小城。中间嘉嘉一直尝试联系她，飞飞不予理睬。飞飞爱上了别的男生，是真正地”爱“上，而不是小萤火虫寻找微光。飞飞经历了痛苦，经历了别离；最终飞飞还是遇到了自己所坚信的真爱。飞飞懂得了爱情，遇到了爱情，但是多年以前同嘉嘉的那段青涩幼稚的”爱情“，她早就遗忘。她甚至忘记了嘉嘉这个人。

又是很多年以后，飞飞终于还是失去爱情。她回到家乡那个滨海小城，回去散散心。走过一条一条巷弄，踩着白色的石板路；飞飞觉得像是在做梦，墙上垂下来的三角梅，一簇簇玫红色像被淋湿了，在飞飞的眼睛里晕染开，一瞬间飞飞感觉自己轻飘飘得像一张纸片。

路过一户人家时，飞飞看到了嘉嘉。嘉嘉好像再也没有长高了，像个小矮人，还是那么瘦弱。嘉嘉看着飞飞，深情款款；飞飞的回忆一瞬间汹涌喷薄而来，一种历尽沧桑、一眼万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莫名其妙占据她的整个灵魂。嘉嘉拉起飞飞的手，拉着她走进他的家。飞飞看到嘉嘉的房间里，摆放着所有跟自己相关的东西。那些东西逼迫她回忆起和嘉嘉从前的过往。小时候的照片，写着飞飞名字的奖状，飞飞写过的本子，被飞飞翻得掉了线的书……甚至还有大学时候飞飞写过的草稿纸，飞飞开始感到惊恐，这么多年没有联系，嘉嘉从哪里找到自己的这些草稿纸……嘉嘉在旁边一言不发。这时嘉嘉的妈妈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了，她目不转睛打量着飞飞，眼神里尽是不满和敌意。”这么多年都想着她，怎么见面了反倒不说话？你有空想着她，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嘉嘉妈妈把水果重重放在书桌上，对着嘉嘉没有半句客气。飞飞在一旁不知作何表情，甚是难堪，还很惊讶，嘉嘉一直想着自己？飞飞望向嘉嘉，嘉嘉靠在书架上沉默不语。嘉嘉妈妈没好气地出去了。

飞飞看到书桌上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句诗”晚风前个个说荒唐“，好像是自己最近读到过的，再一仔细看，就连字迹也是自己的，大概是抄写过然后又扔掉的。飞飞疑惑地看向嘉嘉，嘉嘉回望飞飞，半句解释也没有。嘉嘉的房间，成了一座小型的飞飞”博物馆“。飞飞东看西看，发现每一样东西都跟自己有关。嘉嘉告诉飞飞，所有跟飞飞有关的东西他都留着，想尽一切办法留着，甚至偷偷去到飞飞的学校，去捡飞飞在教室或图书馆自习后留下的草稿纸。飞飞感觉自己在做梦。一切都太不真实。

接着飞飞和嘉嘉开始喝着酒促膝长谈，把许多年未见面的话都说尽了。微醺之际，他们肩并肩躺在嘉嘉房间里的地毯上，没头没脑地说着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什么样？一直不忘掉你吗？”

飞飞不说话。

”我也不知道，我生病了，快死了。但我一直没放弃找你，没打算忘记你。好像不停地想着你，才会觉得生命才有盼头一样。“嘉嘉说完轻轻地笑了一下。

飞飞转过头看着嘉嘉，她觉得自己又被嘉嘉触到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不觉得自己也爱着嘉嘉，但她就是不忍心忽略嘉嘉这么多年的思念。

“可是我不一样，要不是今天见到你，我可能都不会想起你。”

“我知道。”

“你生病了？”

“骨癌。做了很多手术，大概治不好了吧。”

“就是因为生病才长不高吧？你看起来和以前一摸一样，感觉什么都没变。”

连带着很多年前的那一份感情都没变，这都是真实的吗？飞飞不禁问自己。

嘉嘉没长高，好像也没变老。他那一张清秀白净的脸，一如多年前，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带着赤子的热忱和懵懂。飞飞沦陷了。眼泪止不住地沿着眼角流到了头发里。嘉嘉把薄薄的嘴唇印在飞飞的脸上，眼睛上，再轻柔地亲吻了飞飞的嘴唇。飞飞没有拒绝，也没有想逃开，更没有欲拒还迎。她也轻轻地回吻嘉嘉。飞飞想起来以前和嘉嘉亲吻的感觉，她还是感觉不到自己爱嘉嘉，但是她不会拒绝被爱和被亲吻。如果是梦，就让这一切是梦吧。怎么会有一座飞飞博物馆呢，都是假的。

“你妈妈看起来很不欢迎我。”

“她就要失去儿子了，所以谁都不欢迎。”

”生病会很痛吧？“

”痛，慢慢也就麻木了。觉得死也没什么，至少不用痛了。“

”我不希望你痛，也不想你那么快死。“

”你要对这句话负责。“

”那我现在可以收回吗？“

”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飞飞忍不住紧紧抱着嘉嘉，抱着一只易碎的玻璃娃娃。嘉嘉也用手臂环绕着飞飞，飞飞又开始觉得自己的感觉，身体的感觉，穿梭了时空，从前的感觉来到现在的身体里。

晚风前个个说荒唐。飞飞甚至要想好半天，才能想起嘉嘉的全名是什么。

除却巫山不是云。快乐就算只有一秒，飞飞也想沉溺。全身心，毫无保留，沉溺其中。

是从前的飞飞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梦吗？海风吹到了房间里，空气里带着微微的腥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