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者
(上)
有人说,人生只有“单程票”,行色匆匆,走向不知终点的旅程。
那些教我们识字,教我们长大,教我们去爱的人,如同沿途的“灯塔”——照亮平淡的日子,指引平凡的我们,踩着泥泞,穿越荆棘。
无论萍水相逢,还是长久相交;不管缘深缘浅,还是擦肩而过,遇上他们,是我们最大的福分。
时光如水。我们或许忘了他们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有的,甚至连名字都记不起来。
言行朴素,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始终在我们心中清晰如琢。
为人师表,他们一个眼神、一个背影,总是让我们念念不忘,刻骨铭心……
村 小
一场秋雨,让今年的教师节,多了几份凉爽和惬意。
早上,第一件事,照例是给小学的万老师发短信,祝他节日快乐。一分钟后,万老师回复:谢谢祝福,祝你全家幸福工作顺利。
每次,读到万老师简洁的话语,我都激动不已,仿佛回到小时候,回到那书声琅琅的课堂……
1978年秋天,我兴高采烈,走进泸州乡下董坪村,一个叫“学堂坳”的小学。
不知先有地名,还是先有学校,坐落在小山顶上的村小,有两排教室,土墙黑瓦,横竖排列。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操场,坑坑洼洼。一到五年级,各有一个班,五个老师当中,四个“民办”——靠教书挣工分。唯一的“公办”万老师,刚从邻村调来,毕业于泸州师专,年轻,文化程度高。
我幸运地成为万老师的学生。
那时,乡村老师都是“全挂子”。语文数学,体育音乐美术劳动,全一个人教。“科班出身”的万老师二十多岁,身材清瘦,五官俊朗,普通话标准流利,板书工整,唱歌识谱,“三大步”上篮,阳光帅气,多才多艺,整个校园洋溢着他青春的笑脸,和爽朗的笑声。
万老师家在镇上,隔村小七、八公里远。
万老师有时回家,有时住校。唯一的校办公室,进门右侧是厨房,左侧是寝室,跟我们教室一墙之隔。
下午放学,时间早,万老师收拾妥当,背一个比书包略大的军绿色挎包,迈开步子,匆匆上路。
雨天,或事多,万老师则不走了。
那时,农村不通公路,没有电,吃水靠担。万老师担着空水桶,穿过一片竹林,到半里开外的水井挑水,隔一阵,晃晃悠悠回来,门口总会冒出一把田间地头的小菜,莴笋、莲白、丝瓜、豇豆、四季豆、侧耳根、血皮菜,带着露珠和泥土,清香而新鲜。有一次,竟然还有两个尚有余温的鸡蛋。
袅袅炊烟,弥漫校园。伴随一个个孤灯下的夜晚,或山鸟喳喳的清晨,冬去春来,随风飘散。
有个周末,从下午到黄昏,大家都没见到万老师回家的身影。天擦黑,却见一个身材丰腴的女子,背着孩子,提一包东西,兴冲冲赶来。像有心灵感应,批改作业的万老师,疾步迎到操场边,一把接过孩子,在额头亲得“啪啪”响,笑盈盈挽着女子,进屋。
那一夜,锅碗瓢盆的声响,打破寂静的夜晚。
周一到校,发现凌乱的校办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条。更惊讶的是,万老师的寝室,换了蚊帐,挂了窗帘,厨房里,水缸满满的,连锅铲筲箕都摆放得格外整齐。大眼瞪小眼,我们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不见女子和孩子——已经走了。
啧啧,原来我们不但有师娘,甚至连师弟都有了——一个个小屁孩,发现“新大陆”,满脸兴奋,奔走相告。
村里那些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大姐姐,却蹙起眉头,板起脸。
从那以后,校门口的小菜,少了。
我们二年级,万老师成了村小负责人。一天到晚,忙上课,忙开会,忙教研,忙家访,忙劳动(操场边,有几块菜地庄稼地)。平日,难得回家,师娘到村小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带着师弟,有时一个人。
田间地头的人,开始和师娘打招呼。熟络了,油盐酱醋,家长里短,摆得格外热闹。
万老师呢,自顾忙自己的。得空,陪师娘到水塘边洗衣物,或者到一个叫“茶缸”的幺店子,称二两花生,打半斤烧酒,有说有笑回校。
初夏或深秋,黄昏,太阳跑到山那边。
彩霞满天。偌大的村小,空荡荡的,围着操场,万老师和师娘慢悠悠散步,一圈又一圈,直至暮色四合,一片朦胧。
挑 煤
祖父是志愿兵,抗美援朝转业,脱下军装,换上蓝布工装,成了石油工人。
我半岁时,父亲招工到川南矿区,在野外钻井队。
家里只有祖母、母亲,和大我六岁的幺爹。记事起,家里就缺劳动力。生产队挣工分,我们家一直是“困难户”。
三年级,记不清上学期,还是下学期,一个星期天,母亲拉着我,去十里开外的“董沟”煤厂,挑煤。去时,箩筐是空的,一身轻松。老远,碰上熟人称赞“都能挑煤了,能干!”更是心花路放。
一小时后,走拢场口。拐上左侧土公路,继续走,翻过山梁,一座黑黢黢的“煤山”,横在跟前。两条不足米宽的铁轨,蛇一般蜷缩着,一头连着“煤山”,一头伸进深不见底的煤洞。比操场还大的坝子,挑箩筐、被背篼的人,络绎不绝,有辆装满煤炭的解放牌汽车,“轰轰”冒着黑烟,卷一地灰尘,呼啸而去。
原来,这就是煤厂。
我既兴奋,又有些失望。兴奋是因为眼前的情形,第一次看见,失望则是周遭一切都是“黑的”,跟想象的两回事。
人群中,母亲排轮子开票、称秤。过了好一阵,喊我过去,指着一堆煤炭说:“我去缴钱,你先装煤。”
平日,母亲一个人挑一百斤。若幺爹一路,则多五十斤。我第一次来,只多买了二十斤。
生怕弄脏手,我尖起两个指拇,费力捡起煤块,扔筐里。
才装半筐,母亲转来,二话不说,蹲下去用手捧。捧完,起身试试她挑的两个大筐,匀均重量,挽好筐绳,扛起扁担,挑起又搁下,从我的小筐,捡两块巴掌大的煤,转到大筐,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这才开走。
我挺起胸膛,“硬头黄”扁担,压上肩膀。
刚出煤厂,迎面的山梁,成了第一道“拦路虎”。双脚开始沉重,胸膛也不再挺直,好不容易翻过去,我已气喘如牛。
咬牙挑过人多的场口。
石板路,逼仄,坡坎又多,渐渐体力不支,左右两个肩头,换来换去,蹭破皮,一挨扁担,火辣辣疼。接连“歇脚”,从三五根田埂,到一根,再到半根,每歇一次,相隔距离越近,拖的时间越长,后来,干脆不挪脚了。前面的母亲,走走停停,天色渐晚,心头着急,便说:“你慢慢走,等我挑回去了,再来接你。”
我松了口气,鼓起劲,挑起朝前走。然而,走过十几步,锥心的疼痛,从肩头传遍全身。双腿打闪,坚持不住,扁担滑过肩膀,“啪”一声跌落在地,赌气,抬脚就踢,恨不得将箩筐掀水田。
“开会坐了一天,浑身难受。”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扁担给我!”
心头猛然一激灵。万老师关切的目光,让我手足无措,想推辞,却说不出一个字。
不由分说,万老师抓过我手中的扁担,扛在肩上,挑起就走。
意外,感动,还有委屈,五味杂陈,涌上心头。默默跟在万老师身后,我忍不住双颊发烫,鼻子发酸。
起初,尚跟得上脚步。
终究脸皮薄,再加上累坏了,到“土公庙”,我已掉下一大截。
在村小回家的岔路口,万老师搁下箩筐,也不回头,大步离去。
望着被汗水打湿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有些羞愧,更有些自责……
再见到万老师,心底“咚咚”打鼓,生怕说挑煤的事。无论课堂,还是课间,万老师神情自若,像根本没帮我挑过煤一样。
然而,万老师却给我上了难忘的一棵,那就是——坚持、勇敢和担当。
启 蒙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化生活贫乏。
在我们三年级下学期,或是四年级上学期,我们班在全校名声大振,甚至在全镇村小中,也狠狠出了一回“风头”。
事情的起因是,开展“我喜欢的一本书”主题班会。
万老师引经据典,从《呐喊》到《牛虻》,从《多收了三五斗》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将他读过的、喜欢的书,逐一道来。
面对书浩瀚的海洋,我们心驰神往。
“要是班上有个‘图书角’就好了”。望着讲台下三十多双亮晶晶的眼睛,万老师微笑说:“我有个建议,大家回家,找一本书来,当然两本三本更好,多多益善,拿到班上来,当‘公共读物’,既方便交换,还给校园添一抹书香。”
话音未落,掌声如雷。
说干就干。隔天,万老师率先从家里背来一摞书,有小说,有杂志,还有连环画,全新崭崭的。我翻箱倒柜,拿着《岳飞》、《红孩子》、《三英战吕布》三本,挤进同学们当中,班长和学习委员登记在册,忙得不亦乐乎。教室后边左侧,很快挂满花花绿绿的书本。副班长一笔一划写的“图书角”三字,比巴掌还大。
我们班变得格外安静。
抢篮球场的少了,占乒乓桌的少了,满操场嬉闹疯跑的更少了。下课铃声一响,潮水般扑向图书角,还书、挑书、看书,一个个脸红彤彤的,瞪大双眼。
没几天,图书角的秘密,从隔壁班传到全校。再后来,从邻村传遍全镇,连中心校也知道了……
书香弥漫,时间在字里行间溜走。
不到一个月,我把全班凑来的五十多本书,统统看完。像是肚子里的“书虫”被勾起,找不到新书,心头发痒,便赖在图书角,抓起书重新再看。
一天放学,万老师喊我留下,有事。
到办公室,空无一人。万老师在寝室招呼:“进来,搭把手!”
寝室墙角,万老师蹲在大木箱前,也不知找啥,大半个身子埋在里面。正好奇,万老师仰身站直,手里多了厚厚一摞书:“接着。”
我赶紧伸手接过,瞥见最上面一本,是《水浒传》。心下激动,急忙看其它的,竟然是《西油记》和《三国演义》。
“先拿这些,够你看一阵了。”万老师微微一笑:“你人还小,剩下这本,就暂时压箱底了……”
定睛一看,发现木箱里,安静地躺着《红楼梦》。
四大名著,三本在手,扑面而来的油墨芳香,让我欣喜若狂。
像做梦,双手发抖,险些把书掉地上……
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或许那些恢弘的小说,过于成熟,抑或沉重。然而,多年以后,我从一个舞文弄墨的钻井工,改行当记者,做编辑——归根结底,只为那一刻,幼小的心田,已然种下文学的种子……
读书的日子,溜得飞快。
转眼,到五年级下学期。毕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新课上完,我们做题、复习。一支支笔,不停写着、算着,像春蚕啃噬桑叶的“唰唰”声,此起彼伏。
担心神经绷得太紧,有时,万老师喊大家搁下笔,合起书本,讲“外面的世界”。有次,干脆集体“放风”,到“尖山子”比赛爬山。一个个喜出望外,不等哨声响起,呼啦啦跑向山顶。
山谷的风,带着初夏的温度,拂过我们的脸庞。
站在山顶,我们笑着闹着蹦着跳着。
不知谁起头,唱“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瞬间,独唱变合唱“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这是万老师教我们的最后一首歌。
一丝离愁,不期而至。我们不约而同把万老师围在当中。
万老师挨个拍拍我们肩膀,挥着手臂,和我们一起唱:“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毕业考试前一天,全班照毕业相。
那天,阳光明媚。操场上,我们按高矮秩序站定。万老师请来其他老师,站在最后一排位置。“咔嚓”一声,神奇的光影,定格下我们最后的小学时光。
年华似水流。
长大后,东奔西走,那张变得泛黄的照片,我一直带着身边。
看着已然陌生的面孔,我仿佛回到“学堂坳”,在书声琅琅的教室,唱着从前的歌谣。
想起少不更事的离愁,我仿佛回到曾经的童年,在一去不返的日子,像风一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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