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藻先生,老盛中时的一位专职美术教师。当年,我等后生小子常尊他文藻公——这已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了。
那时,我们常见先生于办公室墙上发表自己的画作,签名自然是“文藻”,也常写作“吻草”。——如此柔美诗意的小资签名,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与其人其作,两相反差何止天圵:痩小槁枯的先生,终年圆口布鞋,老式的团腰黑裤,宽大的裤管晃晃然笼着细竹竿似的瘦腿。
与诗意签名更大相径庭的是先生的画作。先生擅水彩,多小幅,常以寻常物品入画,尤喜描画当年弥足珍贵的票证,布票呀粮票呀,细摩细相,毫厘不爽,真可乱真,观之者常啧啧曰:像!……画什么像什么,这是常人对画画的最高评价,就如人们走过画照摊,见画匠依照片放大描画,按小方格的浓淡深浅凃擦,也会称赞:像。当然,对这种依样画葫芦的擦笔画,大方之家是不屑一顾的——我甚至怀疑,先生也出身于此类画匠?
但千真万确,先生是正宗科班出身,母校是我国最早著名美术教育家颜文梁老先生创办的中国最早的美朮学校——苏州美专。而且先生与颜师还有着非同寻常的师生关系。当年,为避日寇凶焰,颜师将美专的石膏像一分为二,一部分藏于宜兴山里,一部分则坚壁于同里金家。这批石膏像,据说是颜师从欧洲带回的,在当年的中国十分珍贵。先生为了不辱师命,特在老家秘密地砌了夹墙。这是中国美朮史上一段佳话,文藻公是有资格记上一笔的。先生与颜师的情谊,还有一桩轶事值得一书。颜师晩年寓居上海,先生总要去沪上执弟子之礼拜访恩师。每次往访,总带些土产。一次先生挑一只肥硕之母鸡孝敬恩师。谁知颜师晚年慈悲为怀,远庖厨而不杀生,决定将母鸡转送邻居。但为不辜负老学生一片真情,颜师于送人之前,捉笔将母鸡的形象画了下来留作纪念……这等旁人看不懂的趣事,实在可编入新世说新语的。
颜师画鸡送鸡,魏晋名士风度。而作为弟子的先生,当年也常演绎食饼画饼的趣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一粥一饭已属得之不易,况乃糕饼!那年代,得一枚羌饼,对先生实在是口体和精神的双享受。这里要说明,当年盛泽的羌饼,与北派的羌饼大不同。正宗的羌饼,体大如平底煎锅,而盛泽则体小可盛放于中号盘子;正宗的羌饼,厚而硬实,有咬筋,干呼呼无油水,而盛泽的羌饼则薄而绵软,且油油黄黄,最合先生虚弱的肠胃。不过,那年月,先生只能偶一为之。于是,先生于晨光中一手拎包一手托饼,踱进办公室,小心装入瓷盘,舔去手指的油渍,泡杯香茗,抖抖索索抽出一支烟,擦火点烟,悠悠地吸几口,端坐凝视,接着又将燃着的烟熄灭,装入自制的小圆柱纸盒,留待以后享用,又端坐凝视良久,然后伸纸捉笔调色,细摩细相描画,直到画纸上克隆出一枚油油黄黄的羌饼,签名落款,然后上墙发表,然后郑重地拿起油油黄黄的已不热呼的羌饼,就着茶水,慢慢享用,直到舔掉手指上的油渍……对于这油油黄黄的质感,先生一定感触良多,他不仅通过眼去捕捉,似乎更多的是通过手指去感受的。
看着这样一位老知识分子如此享用一寻常食品,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羌饼,一向是引车卖浆者流充饥果腹的普通食品啊。
先生胃纳既虚,痔疮尤为严重,特别是脱肛一次十分痛苦,而如此脱颖而出的尴尬在课堂上也会发生。当然,先生是老教师,总能从容应付:慢慢移步下讲台,支于课桌一角,一句“照着黑板画”争取了时间。可是,学生虽小,却鬼得很,老师的隐私似乎了如指掌,纷纷低头咬耳朵:“爆塞子了……”。塞子,指热水瓶塞子,气压过足充掉饼塞,俗语爆塞子。——这等秘闻,是学生离校后透露的。
先生出自科班,投颜师这样的名师门下,可惜未有名作留世。颜师门下颖脱而终成大器者是有的,油画《开国大典》作者董希文即是。先生则乐此不疲地画票证画油油黄黄的羌饼。画饼完稿,先生则会拿出颜师的名作《厨房》(印刷品)向人介绍:
“这是颜先生留法获奖作品。你看,油面筋上的油似乎要滴下来了……”
先生当然也画水彩风景,但几乎千幅一景——嘉兴南湖烟雨楼。中规中矩的构图,中规中矩的画法,中规中矩的突出红船。
但先生有秘藏。一次,他办公室沒几人,我们发现他办公桌最下的从来上锁的抽屉拉开了一小半,露出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旧纸包。什么珍藏呀?先生迟疑了一会儿,警惕地看了一下周围,也许因为没几个人,也许是对我们没戒备之心,也许是那天心情特好,先生翻出了一包旧作。这次我才看到了先生的另一面。原来先生也画过斜阳佳人,也画过小桥流水,也画过雨中老屋……。我们一面欣赏,一面建议他复画一幅尺寸大一点的上墙补壁。挑哪幅呢?我们挑了半天挑了一幅:一弯春水,垂柳汀草,岸边闲闲的泊着一叶扁舟;笔触于轻快中居然还透着些许青春的疏狂——这样的画才有“吻草”般的柔情诗意。
但问题来了,给画题个什么画名呢?我嘴快,说有句古人的名句:“野渡无人舟自横”,多合适呀!
想不到先生一下子惊恐如受伤之鸟,“勿来三!勿来三!”连连摇头,并且马上收纸包,关抽屉,上锁。并且说,现在画,应题公社风光好,河边要有耕牛社员,要红旗招展……唉,我摇头,如此旧瓶装新酒,不装也罢!
先生终于不敢造次。我也终于明白了,先生为什么只画南湖红船,为什么粮票、羌饼之类占领了大多数画面。先生从颜师那儿继承的艺朮细胞本来就不多,而反反复复的政治运动的盐巴,又早把这可怜的几颗艺术细胞的水分腌干了。
谨小慎微,几乎是先生同时代老知识分子的共同特点,不过尤以先生为最,“沉默是金”,我从未听到过先生发过一丝牢骚,甚至大声说过话。记忆中那时不甘沉默敢说几句怪话的不多,教初中生物的王宝裕算一个。王老师,浙江濮县人,与文藻公却成对比,也是到美朮办公室窜门的常客,大身坯,大嗓门,对怪现象常常愤愤不平,大有“磨损胸中万古刀”之慨。王老师最显著的特点是酒糟鼻,红且大,很招学生关注。教师而有显著生理特点,若处理不妥,极易乱课。王老师的办法简单直接,每教一批学生,便开门见山自报家门:“本人王宝裕,特点是赤鼻头!”先发制人,果收奇效,就此课堂鸦雀无声。王老师常向我们年轻后辈传授此法,同时很辩证地说,此鼻为一宝,是健康状况的晴雨表:如若不红,那准要大病。他的理论是别来无恙未必是福,身有小病反而能避大祸。每说到此,我便会幽他一默:至理名言呀,小恙既除,大限将至!——王老师也不动气,摸摸鼻子,哈哈一笑:“别人怀宝剑,你有笔如刀!”
调侃归调侃,那年代几个敢笔如刀呢?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中学语文教师?
文藻公王老师这些老前辈因为早早退休,大多与改革开放的成果失之交臂。王老师的老伴一直多病,听说晚景很不顺心。文藻公一退即回故土同里,以后也就没了音讯,好在他能画几笔,还是有点寄托的吧,禁忌逐渐解除,应该不会只画羌饼之类了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每天傍晚,同里古镇的桥头小街,老夫妻一定相搀相扶,缓缓散步,这可是他们在盛泽生活几十年形成的规矩。
当年还是小年青的我,现在也退了好多年了。同里也不再是过去清幽的同里,虬根老干发新枝,包头村姑挂金银,红红火火,游人如织,不知文藻公是否等到这一局面。……不过,如若我善丹青,我愿意画这样一幅画面——
同里幽静的石板路上,最适宜安上的人物,当是瘦小的文藻公和同样弱小的师母娘,圆口布鞋,团腰黑裤,宽大的裤管晃晃然慢慢移动……身后传来的是墙门里剪莲子鸡头米的咔嚓声……
(本世纪初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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