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长发的日本青年举起酒杯,对我笑着。我虽然也是不舍,但是不会像他一样,哭得这么厉害。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闪过无数句离别的话语,最后出口的竟然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然后解释了一番什么意思,他笑着,眼泪还是不止。“可能酒真的是容易让人哭的东西。”
1998年冬,逃亡成功。
下了飞机以后,开司带上了帽子,他也明白,那一头长长的乱发,实在不符合中国这个三线城市的画风。打车,转公交,再坐黑车,再转公交,一路颠簸,来到了以前落脚的地方。
城乡结合部的小旅馆对证件要求并不严格,交了点钱就能住进去。开司很识时务地保持沉默,恰当地“嗯”也似乎证明他并没有多么奇怪——起码不会让人想到他是个根本不会汉语的日本人。服务台的大妈也只是乜斜着眼睛,把我们当成普通的无所事事的青年。
在房间安顿好以后,我们都觉得饿了,也是,一路都担惊受怕,没怎么吃得下东西。
开司不会汉语,当然不能出去买东西了,我嘱咐他,如果听到敲门,而且还是女人的声音,就喊“队长不许。”
……这四个字教了十分钟,他能说得像模像样了。具体什么意思,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告诉他。
旅馆门口有卖肉夹馍的,口袋里是在银行换来的零钱,我买了几个之后才想起日本人的“米饭至上”主义,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吧。啊对了,啤酒!我从小卖部扛了一扎青岛啤酒回来——便宜,好喝,撸串用。
在门口就听到房间里传来熟悉的歌声,打开门之后,恰好是“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很好听,”他问道,“歌词是什么意思?”
他躺在床上,窗台的收音机放着王菲和那英美妙的歌声。
“人们一起在酒吧(バー)里,庆祝1998年的到来。”我本想解释98和酒吧发音一样,后来觉得没有必要说,对外国人来说,很难感受到另一种语言的同音字的魅力。曾经出于好奇和同乡一起去听落语,结果发现那些押韵和同音字,并没有给我带来欢乐,徒增理解的烦恼罢了。
吃饱喝足,困了就睡。收音机时好时坏,播放的东西也从国际新闻到男科治疗,我们不在乎放的什么,他也不在乎听不听得懂。只是想在这个狭隘的世界里,感受到和外界还是有联系的,我们现在不是被赌局囚禁,也不是大逃亡。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三五天。有天我惊讶地发现小卖部里卖起了名为“平安果”的苹果。中国也开始过洋节了么?
回到房间,我听到收音机里传来《铃儿响叮当》,出于日本人的习惯,他还是坐在地板上,我抬了抬眉毛……倒吸一口冷气……也不嫌凉……他扭头对我说到:“圣诞节了啊,快1999年了吧?”
“嗯。”没有过圣诞节的习惯,阳历新年对我来说也不过是换个挂历的事儿,但对日本人来讲是和春节一样重要的团圆节日吧。
“开司,不回家吗?”
回家,这是中国人在冬天一定会提到的东西。
好久——没回去了,”他看着天花板,“那陈呢?”
“想回去,但是家里……”
我们都沉默起来。
“圣诞节和春节,中国人都会怎么过啊?”
“圣诞节……不知道,可能现在也开始流行了吧。春节肯定是包饺子,放鞭炮,走亲戚,打麻将……”
!!
“麻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像忽然反应到中国也是有麻将的。
“中国麻将的规则和日本麻将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都不喜欢。”
“……”
“那真是失去了一件人生的乐事。”
“在帝爱的地下工作时,听人讲过‘神域之男’的故事。你听说过吗,麻将界的神,‘赤木茂’。”
“有很多神奇的故事呢……!”
“很著名的传说之夜,昭和四十年的时候……”
“你说西历吧,我不……擅长换算。”
“1965年,对,是那个时候,他参与了一场用血做赌注的麻将。然后那一夜,赢了几个亿,相当于现在的……呃,即使放到现在也应该算很多了。”
“后来呢?”我忽然灵光一现,“不对呀,开司,你和他差不多嘛,都——赢了这么多。”
他一愣,随后我们一齐大笑起来,“不过,活得没有他那么洒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会好起来的。”
我没有听完他讲的故事。这也是我非常后悔的一件事情。
当挂历翻1999年一月那一页的时候,一切都让人感到这一年是在为世纪之交做着伟大的铺垫。跨年夜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吵得我整完都没法睡。元旦当天,日上三竿,我们才醒来,已经新年了,一定要计划离开。
收音机里无休止地重播着主席的新年贺词。
……向全国各族人民,向香港特别行政区同胞和澳门同胞、台湾同胞与海外侨胞,致以新年的祝贺!衷心祝愿在新的一年里各国人民在和平、安宁与发展中继续前进!
1998年,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20周年……
我充当了一下同声传译,稍微解释了这么长的称呼和那几个极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词。“……ほんこん
“……マカオ
开司重复着。
“我打算去澳门。”
“……我想现在去应该是不太容易的。”
“如果能去的话,以外国人的身份参与赌博……”
我愣住。
“那些来路不明的钱,经过更肮脏的赌局,可以干净起来。”他笑了起来。阳光和自信洋溢在脸上,我见过他的这种笑容,出现在喝了冰啤酒之后,也出现在赢之前。
这时候,只要有人把其中一些细枝末节了解清楚,上下打通,一切都会顺畅起来。
虽然他很信任我,还经历了这么多……
“不了。”
我没有做赌徒的资质,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敢了,不敢再赌了。开司,平凡地活下去吧。”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是个很纯粹的人。输,或者赢,他总是纯粹地作为一个人去经历,不是神也不是魔,他会帮助“超级外人”,也会在极端的痛苦中获得胜利。赌赢或者赌输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作为人,去切实体验了这场名为“赌博”的冒险。
即使他之后的人生,平凡无奇,碌碌无为,在疯狂里活着走出来的这个人,也是足够伟大的。只希望他……
“你以为我有办法平凡地活下去吗。”
并不是指责的语气。
我15岁的时候,见过一个男人。”
“我只记得他的白头发,还有手里的烟。”
“老爸在那场麻将里把一切都输干净了,公务员的工作也丢了。”
“姐姐在爸妈为了离婚的事情吵架的时候,抱着我哭。”
“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决定去找那个男人算账——果然小孩子是什么都不怕的啊。而且那个男人给人印象非常深刻,很容易找到的。”
麻将……能打的非常漂亮……很华丽的神技……”之前沉浸在回忆里的难过,在说道这句话的时候,竟带着些许憧憬和向往。
他不再言语。
“那个时候我从他的笑容里感受到了,赌博的畅快。”
话是这么说,可是几个人能做到为了畅快而无所畏惧呢。为了钱或者为了命的赌博,总会有输家。
“开司,人和人……不一样的。
我……我知道,我也不想模仿他,有人模仿过他的,不过……就像《西游记》里的六耳猕猴,永远模仿不了那种真正的洒脱。”
“噗。”听到他拿西游记作对比,我笑了一声。
“不要笑……我只是觉得,那种自由和潇洒,人……人一定要有的吧!无意义的也好,为了什么也好,单纯地去体验……”
我哑然。日本人的理想主义,像樱花一样,穷尽所有,追求短暂却绚烂粲然的绽放。
说出这些很没有说服的力的话,就像逃避一样。工作,坚持不下去……也不擅长讨好别人,即使赌……也经常输……为了钱……”
“试着去见见那个人吧?”
我也好奇他说的那个人。
“……”他抬起的眼睛亮了一瞬间。
“我想回日本了。新世纪或许会有新的变化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饯别宴在房间里举行,我算是仿效古人,他则是习惯使然,铺了被子之后,席地而坐。这个水做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我也给整的要哭。
两天之后,机场送别。
没有洗干净的钱是废纸。今年国庆以后,要发行第五套人民币。新旧币替换的过程中,会存在资金漏洞……我和开司说好,找到路子,十月之后钱就可以洗白,除非发生严重的通胀,否则立刻就把它们换回日元。
无论是赢还是输,我都要作为赤木茂去赢、去输。”
开司回到日本后,每天还是东躲西藏,艰难地活着,和以前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不过他现在知道自己是“有钱人”,也有着希望——去见神域一面。曾经能铺成床的钱,现在只是一串数字。由于帝爱的广泛的商业网,他并不敢在正规的小店打工,只能在一些夜场打打杂,做做清洁工。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正好也方便打探各种消息。和陈的联系似乎中断了,维系两人的似乎只有那一串死数字。即使陈不帮开司,开司也可以拿着这笔巨款找专家来做,但帝爱若是拿出更大的筹码来……所以,这份钱,只能由信任来保值了。
春去夏来。开司还是那样懒散着的,打工赚的钱很快消磨在麻将馆或者柏青哥里。
赤木茂要自杀的说法传遍了整个里社会,而这个消息最初是从职业麻将手那里传出来的。
他作为一个外人,没有资格去接触赤木茂。原田的手下没有商量的余地。
葬礼上,开司直直的呆立着。看着照片里微笑的赤木。
9月26日,还有4天,他的新世纪就会来到了。
陈如约把钱打来。开司看着那串数字,只觉得和过去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墓碑的第一块石头,是他敲下来的。
“谢谢。”他把石头放在手心,合十,鞠躬。
之后再也没遇到帝爱的人。
2012年,某次会议后。
以各式手段洗钱的一些人及其背后的支持者已经被拉下马。谁都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会被查出来。陈由于太过放松警惕,资金来源被查出来,所有资产已被冻结。
开司看着报纸上关于中国政治变革的新闻。他很久以前就一穷二白了,所以并不担心什么。
赌,赢或者输,不到最后一刻,很难说谁是赢家。有钱或者没有钱,他仍然是自己,仍然要自己活下去。
他瞥了一眼报纸右上角的时间,算了一下,要是到2035年,自己可就60岁了啊。
那个时候……
还早着呢,先把今天赚的钱花掉再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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