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恩施，每一个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四月，多雨。山区，有雾。车行进在盘山路上，心中曾有的那一份惦记似乎紧密了许多……
很早的时候，家人曾在恩施的山里呆过……
“我吃了熏肉，喝了包谷酒，那地火烧出来的土豆真香啊……“他饶有兴致地描抹，使我对山的想象一点点生鲜起来。
没见过熏肉，但一个“熏”字却点燃了我心头的那一篷烟火。熏肉大概是烤着吃的吧……熏肉在木柴绊子架起的火塘里慢慢变得焦黄，“劈啪”声中，熏肉不断地往外渗着晶亮的油，一干人围坐在火塘边，一边抽烟、聊天，一边等着吃熏肉。熏肉的腊香混合着烟锅里烟草的味道，把山坳里那一垛垛古旧的木屋涂得釉黑、油黄……
他还说，每次烤肉的时候，他必是流着泪的……
而山里人却不流泪……为了养山，他们一如青铜般深沉着、坚硬着……最终，榨干了身上的水分。
一路想着山念着山，山路便不那么难走。待到绿野四合、群山壁立，恩施，已定定地在我面前了…
土家是“毒”，沾了就会上瘾……
在凛凛的”土司城“里，我最喜欢土家歌场了。歌场上那迎门而立的威风鼓，犹如一头原生的白虎，一下子撞开了土家那北纬30度的神秘。土家阿妹将欢喜缝在头帕上，大红大绿地跳着，巴风呜呜；土家阿哥把热辣缠在臂弯里，深蓝深黑地舞着，楚韵袅袅。
“土家女儿会，哥妹背靠背，土家女儿会，哥妹嘴对嘴……”舞台上的土家哥妹眼波风动，身姿灵转，把一个个蛰伏着爱情、饱蘸着冲动、交缠着图腾的民族生态渲染得酣畅淋漓……
土家是一个连指缝、连脚踝、连头发梢梢都种着虔诚与欢乐、仅靠粮食和爱情就能活得喧腾、活得晓畅的族群。他们那一个赤着脚的热情，裹了头的整肃，给大山里的“生”簪上了一丝活脱脱的巫， 为大山中的“死”钉上了几分轻悄悄的禅……
在土家歌场里瞻仰土家文化，心巴巴地动……
土家那翘起的屋檐下一定住过我的往生，土家那结实的木楼上一定站过我的前世……
土家，我看你来啦！
严格说，我们算不上好的看客，本来单纯的游玩被强说成“采风”后，便有了一些些“作”的意味……
可山却本真地敞开着自己……
在“地缝”里，一朵朵小花兀自开放在峭壁上，粉嫩粉红，瘦弱的花茎颤颤地摇摆着，显出被大山宠幸过的娇羞……嫩绿的藤蔓随处可见，细细的、纤纤的，像一个个楚楚可怜的少女，依偎着山体，不争宠辱，以身相许……
“地缝”是我在恩施看见的唯一一座湿的山。许是大山的情义使然吧，山上随处是一涓涓、一丛丛的小流，雾雾的、茸茸的，把一道长长的“地缝”氤氲成一座水水碧碧的自然行宫……
“地缝”有365级台阶，循着木制的台阶上下，进入潮润润的深谷，我便开始流泪，哗哗地，眼睛不能近看，锥一般的胀痛让我不得不举目远望……突然，我发现深深的“地缝”下一对中年男女，男人穿大红T恤，女人着宝蓝雪纺，男人在谷底缓缓地走，女人在身后默默地跟……这样的景致我分明是见过的？是一对夫妻吧？我倒希望他们是夫妻，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做夫妻更好的呢！牵起衣袂，近到可以销魂蚀骨；执手相看，约定便有来世今生…… 我慌慌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拍着那一对男女。从此，就让他们在我的岁月里娓娓陈述吧……当他们成为一个角度、一种姿态，一座碑石，也许尘世的纷扰、生死的间离会来得庸和些吧……
行走在恩施大峡谷里，要翻越武陵山脉中的五座山峰……
山脚下，很多人在买拐杖……踟蹰半天，我一咬牙，“精神就是我的拐杖！”于是，胸腔里有力量鼓荡，气壮了很多……
终于到了488米的绝壁栈道……
远远望过去，栈道灰白、银亮、细长，像是一道缠在腰间的配饰，给雄赳赳的大山平添了几分英武和性感……
我有些恐高，站在栈道口，眼肌又开始痉挛，眼泪一滴滴打在石栏上……看到走在前面犯了腿伤、拄着拐杖的王老师和70多岁、白发翩飞的刘老师，我不由得紧走几步跟上了队伍。
栈道一米来宽，却不似我想的那般惊悚，尽管心突突的悬在喉咙口，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山壁偏斜，眼睛不敢朝下看……但我的腿肚子一点也不软，步子没有停歇，甚至在一个栈道的急弯处我还为王老师拍了几张照片……我知道我无法征服大山，可我却要征服那个怯懦着几乎失了方寸的自己……
就在这时，我听见花花了，那个一贯娇弱着、瓷白得叫人不忍触碰的诗人，一手高举着楠竹酒筒，一手横插在腰际，大叫着“借过，借过，八百里加急……”一阵风似的掠过，山风卷起的长发几乎飘到我脸上，我急忙侧身……我搞不明白，花花是发的哪门子神经。见过手放在男人手心还瑟瑟着不敢睁眼的女人，却没见过花花这般发飙的……莫不是山里人的酒乱了咱花花的心性？过了栈道，我紧赶慢赶地追上花花，花花微喘着，阳光轻扑在脸上，细密密的汗蒸出两朵好看的红晕……
“你没事吧？”花花看着我，把手伸过来：“老大，你摸……“我一惊，花花那一手的凉，如敷薄冰……
“我是山妖，驾着云雾就过来的……”听花花这般说话，我的眼泪又婆娑娑地漾开了……
栈道尽头，山路逶迤，站在雄健的长风里深远地呼吸，我嗅出了某种奢侈的
际遇，绵绵的、柔柔的，开满芬芳……
山里的夜晚是最不能忘怀的……
住在那一个狭峡窄窄的小巷子里，电梯站三四个人就眼睛碰鼻子了，大家却总是欢喜。
我和玲玲、开梅住一间房。八九点钟光景，各自洗漱完后着了睡衣偎在床上聊天。不远处，是谁吹起了竹笛。我忙从床上蹦起来，窗外灯火朦胧，云水静好。我打开窗户，放笛声进来……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正是我亲爱……”
笛声中，我有点恍惚，年代的潮涌在灯火中扑腾，往事的回流在心坎上冲撞……
我看见，岁月深处，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解襟抒怀，少年对面，端坐着一位长辫子的姑娘，姑娘双手轻托脸腮，眼神里有情窦初开的笑意和矢志不渝的敬慕……
于是，万物生长，于是，生命青葱……
……
恩施的三天， 我终是流着泪的……
告别的时候到了，我听到有东西“扑簌簌‘掉落的声音……
在他流过泪的土地上流泪……在他怀想过的大山里怀想，我的心温暖着、 宽宥着……如果有来生，我真想在这大山深处盖一领小屋，种几畦白菜，在有月亮的夜晚，听狗吠虫鸣，看竹影摇曳，再不济，就站成山里的一棵树，然后，和所有的相遇，和所有的相遇再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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