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會回頭看自己寫的文章?我會。而且反反復複無休,總是能看出不足想再改改,希望每一個敲下的字都是豐潤浮游,給虛空構圖勾簷定角,即便最終塑不成型,也都是個活物。至於是要用3000還是一萬字,都不是問題。提筆可立就,寫得是暢快淋漓,毫無滯礙。
但有一樣東西例外。。。
比如說學醫的,有誰會回頭看一下自己的醫學論文?我不會!2009年悉尼大學論文一般要求每篇3000字以上,一個學期(13周)最少兩篇,一開學就定題,可以一直写到學期末再交,感覺每次寫完都要嘔血。2011年的Macquarie University 稍好些,千余字可以交差,但一年大約8篇,还不定期收貨,工作量不減反增加!因為厭惡,所以基本上都是趕到截稿前那個晚上突擊,最慘的時候寫到過凌晨五點,又困又累,寫到哭。
老師們很疑惑,說寫醫學論文最容易了,多用數據,多用術語,把句式轉成主謂賓最基本短句,每一段頭一句是你要說的觀點,然後解釋觀點,接著去引用別人的話為自己背書(越有名越好),最後別忘了標明出處,以免被查剽窃软件认为你抄襲。
一般的千字论文,大約填有20-30個引用戍幾無差了,但要求最少50個的也遇到過!光是Endnote 上編列的引用格式就有50多種,甚麼哈佛啊APA啊全不一樣。西方人老說要格式一體化再一體化,其實就算是在最基礎的層面上,從來都無法做到只用一套公式來說服相信格式化就能解決一切的自己人,遑論普羅大眾了。
老師上課時最喜歡用"專業"語言,"專業人士"間來往的信件也是如此怎麼“学术”怎麼來。但執業指南和協會網站上強調的,是要用病人明白的大白話來解釋病情,以免彼此间出现誤會或誤導。再精英,到最后都得弯下腰来靠老百姓赏饭吃,但嘴上就得如此那般装硬气,人间世的荒謬莫過如此。花好几年时间从立项到研究完成發表,成就的那篇东西一路看下来,什么都有,就是没自己。
自己都不愛的文字,怎麼要求別人也愛上?
所以醫學論文是天底下最乾癟無物,有人無己,拙呆笨悶的垃圾!君不見,天底下背誦李杜白和莎士比亞者所在多是,千年不绝。有人見過把《時間簡史》和人體解剖背得滾瓜爛熟的嗎?退一万步说,谁背颂过五年前《柳叶刀》上被人引用最多的医学论文?偏偏所有的人就被趕著往那個方向走,因為“前途”最重要!
為甚麼前途如此重要?因為要名要利要吹牛皮就都靠它了。。。
這是2017年《柳葉刀》上被最搜索最多的文章,請看一下一整年裡它被全世界瀏覽過的次數:5876!再想想全世界有多少位醫生,就能明白眼睛高高在上的精英頂級雜誌的圈子,其实是渺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連自己人都不見得待見它。我估计這5千多人裡,看过5遍以上的估计一個都没有吧。
可是一句"床前明月光”或是“To be or not to be ”,启蒙時爸妈教,受教育時老师灌,成人后寂寞時想,為人父母哄孩子时念,早都融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張口就能在嘴邊,这样的带着生命的文字才是活生生的。對於李白和撒士比亞,名利在他們生前永遠是拿不著的,他們卻毫不在乎地把生命不停地灌注到自己的文字中去。
古詩有云:仓颉造字鬼神哭。基本上自己用心寫出来的,再怎么不對稱,也不是堆砌,更不是連自己都不想回顧的垃圾。現在的人們,連推敲研磨自己的念想都没有時間,只會拉來别人的文章往网上一贴,最多再加一句我同意或我反對就算完事。懒成这样,也是少有。
倪匡先生為蔡瀾替筆,在苹果日報写《為集權抬轎的奴隶》專欄时,也很多時候是大玩粘貼的;但自己的看法觀點在前言後綴處早已說得非常明白。而且倪匡先生70多歲的筆力水準,寥寥數語,狠辣精確更勝当年封筆前,他也確實懶得起。
前不久章詒和先生接受南方都市周刊採訪,僅把文字略窺,就知道採編记者很喜欢她的文格,完全把自己隐形,只把章先生原句照搬上紙,變成了一篇難得的長篇自述。
以章先生行腳細密,字字如針的風格,這篇自述是非常精彩的。她说了两件她未來一定要繼續的事:一是她会窮餘生堅持寫類似于於黄苗子这样的告密者的故事。密告之風49年後盛行,於今不止,不能單獨把責任推給某個個人或組織;文人無行,自甘墮落,借勢殺人亦是賣身投靠助紂為虐的重要構成成分。位置愈高,心膽愈黑,為禍愈烈,不能不剖其心以示人。
黄苗子一面做聶紺弩的知心良朋,一面背地給組織寫匯報,巨細無遺地揭發聶紺弩所思所想所寫。知道监刑者文化程度不高,還將聶詩文中的用典出處詳列,提醒有司"好朋友"於文中何處透露"反黨反社會主義情緒意圖",聶紺弩因此被長期監控而不自知。心肝黑爛如墨,明裡知心暗裡吃心,整篇聶紺弩檔案十萬餘字,待得看完,已然冷汗滿頭。也難怪章先生怒不可遏,此種告密文字,配上如此行為,已不止於垃圾,鶴頂之紅亦遠不如也。
而文人群體的集中敗落,過去近七十年裡,為惡更甚但才高於黃苗子者,又豈在少數?
章先生同時繼續鼓勵年輕人多寫東西,因為在她眼裡,她的前輩們都有故事,所以不論文行何體,均能出口成章提筆立就;而到她已遠遜,就得反復用時間和眼淚磨出筆力來,時人皆讚文字好,卻不曉得她為此的付出;現代人全然沒故事沒回憶,自然也無文采可言,再不磨,怕連看文的心都沒了。
其實還有一點章先生忘了,人若沒了文膽,下筆慄慄,動怕得咎,又何曾寫得好文出來?
遠的不說,就連章先生的父親和她最愛慕的羅隆基,大難之下都只敢腹誹不敢不低頭;李銳古稀後方敢談政事;黃苗子事發,走上前臺來發言的幾乎一面倒地指責章先生破壞和諧,給資料的那幾位卻躲在暗角一聲不發,由得章先生過去幾年裡一肩死扛。中國文人本該雄橫的肝膽瘀滿沙泥,本該強健的膝蓋折成片碎,寫出來文字嘛,自然也就像唐賽兒三聖母或義和拳神仙教的點豆成兵術,看起來挺唬人,裡面全是空幻,無力處比乾癟無物的醫學論文更不堪。
良可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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