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这家药馆就坐落在临安城天水街的巷口,颇为繁华的地段。一个狭长的方寸之地,四方四正的门面,就夹在两间饭馆中间,格格不入。
莫不是门前檐下飘扬着旗幡,已经洗得发白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条儿上的那个“药”字,没有人会知道,这原来是家救人性命的药馆。
廊前阶上放着的那个瓷盆,土脉细润,色青带粉红,浓淡不一,有蟹爪纹紫口铁足,正是此年间最为上乘的官窑。此时它静静被搁在这家不起眼叫浮世的药馆里,里面栽着一株四尺为高的薄荷,全株清气芳香,碧绿的叶子正以最强烈的姿态霸占了最左边的一扇雕花木门,迫使那扇木门紧紧封死,再无见天日。
这般疯长的薄荷也无人打理,只容得下七八人的方厅里此时空无一人。
江南的烟雨隔着昨日的尘土降了一个清晨,看着屋檐上滴落的雨珠溅得老远,沾湿了行人的青衣,洒了一身的泥点子。陆离着了一身耀眼红衣,衣带裙摆处镶了各式金丝,两侧压边处绣着一种不知名的花,花蕾到花丝均为血红,花丝轻扬。一张芙蓉秀脸,眉目如墨,额间那块似有似无的印记,添了几分清冷。
整个人趴在因为时间长久而磨得平滑的柜台上,毫无意识的神情,懒懒的扫在街上,盯着那青瓦屋檐上的水滴发愣。
这年头,大晴天的也没生意可做,可况下雨,一直以来浮世都被那同在一条街陆家药坊夺了生意。听说那陆家药坊是十多年的老牌子,医术精湛不在话下,就连药材也比其他药坊齐全的多。
陆离多次倚在浮世的门口,抬眼望去,便可看见那陆家药坊门庭若市,还当真有这么多人生病啊!
而身后那梨花木雕的香炉,冉冉升起的白烟,似是有灵性般弥散开来,充盈着整个屋子,还调皮地穿过巷子,沾染在行人的青布麻衣上。
陆离隔着木架,一身红衣如火静静立着,贪婪的深吸一口,白烟尽数吸入鼻中,眉眼舒展开来,十分享受。
半晌,陆离紧紧盯着那一缕缕白烟,眼神幽怨又十分憎恨,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也不觉得疼,什么时候,可以再也不需要它!
“陆姐姐,陆姐姐,今日下雨,我们还要早些关门吗?”绿萝蹦跳着从里面出来,站在陆离面前。
绿萝人如其名,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绿,绿色的短褂和长裙,绿色的发簪,就连脚上穿的也是苏州的绿锦罩面的平靴,还有那露在脚边一段给她带来危险的墨绿枝干。
浮世里这红和绿真为俏丽的颜色!
“收起你的各种手和脚,要是被那天香楼的老板看到,准将你炒来吃了!恩,一盘绿油油的有机蔬菜,真有营养!”陆离眼里浮着笑意,嘴上却是一贯的不饶人。
绿萝慌忙提起裙摆左顾右看,抖抖身子,将枝干迅速隐藏,尴尬一笑:“有姐姐在,那老板怎会伤我分毫。”
陆离听了这话,心情些许开心:“好吧,就听你的,我们关门吧!”
“陆姑娘!”
绿萝还未来得及合上大门,皱着眉唤已转身的陆离:“姐姐?”
那一声好听的叫喊,使陆离往里的步子突然停住,转身看见一位碎花白衣的美貌妇人,站在店铺门口,脸色有些发白,气息微喘,白衣长裙的裙摆处沾满了水渍,如此模样,怕是这一路走的很急。
“陆姑娘!”那美貌妇人见陆离转身,顾不得擦拭,随即笑开,又叫道。
陆离看着她,脑中不断搜寻有关她的记忆,也是低眉一笑:“二夫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妇人先是一愣,接着是欣喜:“陆姑娘还记得我,白霞真是高兴呢!”白霞轻盈的步伐又走近些,但始终没有踏入浮世。
陆离也作势没有跨出门槛,隔着门框,与她笑谈起来。
雨渐渐小了,街上来往的行人纷纷好奇的朝浮世店铺里看来,连平日里话语不多的打铁小哥李二,也是一脸诧异的望着陆离和那妇人。
因为平日里也不见得有人来这不起眼的小药铺,而今又下了雨,现下居然有人指名道姓来寻陆姑娘,让他们十分意外。
陆离余光顺见那李二生的白净,眉眼一聚,缄口不言,心中的贪欲如同烧开的水,将要溢出来。
于是朝那李二盈盈一笑,李二愣是脸红到了耳根,摸了摸脑袋,痴痴地看着陆离,不再往前走。
那笑意中只有陆离自己知道,连绿萝也不曾知晓。因为那屋里燃着的灵犀香顺着风狡猾的钻入了李二的鼻子,李二自是不知,陆离正贪婪地嗅着他的灵香,脸上却一直保持着原有的笑容。
门对面卖首饰的孙大娘见李二看陆离的痴傻样,爽朗的笑出声来:“这自古先人说的话还真是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看这李二怕是见了陆姑娘,连道都走不动了!”
四周赫然想起男女嘈杂的笑声,霎时,陆离凝回了笑,便不再看他,眸光也重新回到白霞的身上。那李二虽生得白净,但不是上好的灵香,只能作罢。
那孙大娘许是见陆离敛了神色,以为她生气了,也就沉下脸来,不再说话。
但陆离分明从她灰蒙的眼中,看到了隐藏在心底的害怕,莫不是她看到了自己神情中的异样,仿佛是知道了些什么。
陆离又是低眉一笑,眼角清冷的神情晕开,也不多做解释,继续看着白霞。
白霞敛了一丝不安,又走近些,以免被屋檐上的水滴淋湿了衣肩,这一站,恰好挡住了孙大娘看陆离的视线,也让她看清了白霞的脸。
但始终未曾踏出浮世半步,绿萝歪着脑袋看不懂自家姐姐的待客之道。
“说起来,真要谢谢陆姑娘,我的咳病多亏有你,而且….”
陆离一直微笑静静听着她讲,讲到此处,她停顿下来,见到白霞脸上有一丝可疑的红晕,便已猜到大半,了然于心。
“而且我家老爷对我又似从前了!”她终是含着笑意说完了这句话,年岁已是三十,却露出少女般青涩,仿佛在荷塘彼岸,初见情郎应有的女儿姿态。
陆离笑意更深,也替她高兴,冥思一想,半月,原是半夏生根了。
半月前,也是如同今日,一场春雨涤尽了了尘埃。绿萝在后院晒着半干的半夏,初夏的半夏,已成麦黄,远远望去金灿灿的层层叠叠。绿萝欢快的身影在院子里蹦跳着,陆离觉着这丫头总有用不完的精力,自己就想懒懒趴在光滑的柜台上,无力睁眼,额间的印记也淡然的没有光泽。
“嘿,有机蔬菜,你家老板娘呢,不会又消失在人海中了吧,呵呵!”男子趴在后院的墙头,低低一笑,理了理他红金条纱绛红袍,骨节分明的手掌托着下颚,一双眉眼如炬,深不见底。
绿萝气得直跺脚:“被姐姐知道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尽胡说!”墙头的男子心情颇好,大声直笑。
“陶老板真是雅兴,学着那些浪荡子爬墙头看姑娘,小心闪了腰!”陆离不知何时靠在后院和前厅之间走廊的朱红柱子上,偏着脑袋,打趣道。
“呵呵!”那个称为陶老板的男子轻声痴笑,一望无际的眸中泛着星光,这笑声就像猫爪在你心头轻挠,不痛不痒,竟十分舒爽。陆离撇开不看他的眼睛,这蓬莱都有遗传的么,都是一群妖孽。
“那老板娘的意思,我是在看这有机蔬菜,还是在看你呢!”男子的声音更加魅惑,他倾身飘落,惹得院中的草木轻颤,纷纷合起叶子。
“这样,我不是偷看了,而是登堂入室了!”他再走近些,陆离已经感受到他冰凉的鼻息,边上绿萝眉眼都纠结在一起,这天香楼的陶老板实在太可怕了。
“陶行止!你的人品到没有你的名字来的儒雅,行止,行止,自然是能行能止。”陆离盯着他,眼神跟着冷起来。
“不愧是冰美人,脾气倒是来的快!”话语之间,陶老板敛了方才的神色,背着手,低着头,细细打量起院中的草木。
“怎么,又是看上我的什么药材了,想要我割爱?”
“这天开始闷热起来,银耳红枣绿豆作为入夏的开胃菜已经几近平常,隔壁的沁芳楼却是层出不穷的新花样,费煞了脑子!”对吃食一向讲究敏锐的陶老板也有伤神的时候,但也确实,就在浮世的另一边,也是一家较为高档的酒楼,名为沁芳楼。
浮世的小小门面就挤在两家门庭若市的酒楼中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这银耳是多见,若能做出别样的粥来,开胃清爽,自然拂了夏日的烦躁!”陆离拨弄着木架上未干的半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在认真的回答陶老板的问题。
“银耳的脆嫩,莲子清心,加上入秋的半晒干的月桂,两勺蜜糖,真的是好滋味呢!”她又顾自说着,眼神辽远空灵,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一段旷古往事。
“银耳莲子粥么,不会太过饱腹,都吃不下饭菜了!”
“傻啊,不会少放点米吗?”绿色身影如是说。
陶老板:“……”
陆离:“……”
不得不说,绿萝有些时候的确是承了老板娘的秉性,一言一语之间张弛着魔性。
“看,你们来客人了!”恍惚之间,有风掠过,陶老板身形一闪,早已越过矮墙,无影无踪。不好,陆离转身一看,那葡萄架下猛然多了一个大坑,里面那罐去年收藏的月桂早已不见。
“陶行止!”浮世里传来一声震天响的惊叫,穿过风声,越过矮墙,隔壁院里的阳光正好,躺在木椅上的人正微扬着嘴角,这样顺手牵羊吃白饭的感觉还真好。
况且又不是真的白拿,而是真有生意上门了!
“姐姐,姐姐,你看,那是不是陶老板所说的客人丫!”绿萝总是那么天真的相信那个白眼狼的话,陆离有些不悦,但也抬头朝街上望去。
顺着灵犀香,第一次见她,在那青瓦白墙间的街角,那素衣女子衣衫凌乱,步履踉跄,一双纹锦织成的绣花鞋已然看不出之前的色彩,头上那只成色一般的金簪孤零零的挂在发髻上,十分狼狈。
那女子果真与别人不同,那灵魂深处飘来的异香,隐隐绕在天灵盖的四周,灵香四漏,不是好兆头。
“还愣着干吗,绿萝,快将那位夫人扶进屋来,生意上门了!”陆离未曾起身,“看来浮世人手不够,还需再招一个才行!”这话一出,绿萝满脸委屈蹭蹭跑出了店门,也顾不上打伞了,以至于两人回来时,绿萝的样子并没有比那白衣夫人好太多。
陆离轻触鼻尖,忍着笑意:“好了,好了,绿萝,你去看看隔壁天香楼有没有看得上的跑堂小厮,问陶老板要一个过来,到时候粗活就让他干了,记住,要眉眼干净的,手脚利索的,有必要嘴皮子也要能磨的,不然生意清淡的时候,听听他瞎扯也好的!”
绿萝一张俏脸,已经快挤在一起了,不是个粗使下人吗,为啥还有这么多的要求。但还是重重的点头,朝后院奔去。
“好好走门,别翻墙!”又是一记号令,绿萝刚脚下生风,只得停下,轻移莲步,叩开了天香楼与浮世的后门。
百年之约,还不如说是百年制约,是该起来做些什么事了。陆离这才将目光看向这边。
白衣夫人坐在椅子上,有些不自然,双脚踌躇,双手还一直垫在腿下,生怕她湿透了的衣衫弄脏了新做的坐垫,那上面的芍药开的正旺。
陆离见此执起茶壶,握着壶身,茶水有些凉了,果然是好久没有客人上门的缘故,绿萝连水都懒得煮了,指尖微动,朝那杯中沏出一杯茉莉茶。轻托起茶杯,挑眉示意对面的女子接过。
白衣女子只得抽回垫在腿下的双手连忙接过,手掌碰到茶杯时,不由得一阵轻颤,似是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不是茶水的温度,而是流进心中的一股暖流,心神共鸣。
“夫人不必心疼这垫子,那都是绿萝平日闲着没事绣着玩的!”
女子微微一笑,报以感激,低头猛喝了一口茶,喝得太猛,不住地咳嗽起来,陆离也不急,伸手揭开身后的梨花香炉,用木棍轻轻拨动里面一块黑色胶状物,霎时白烟四起,有灵性的绕着白衣女子,只见她立马止住咳,面色红润起来。
她又惊又喜:“姑娘燃的是什么香,竟然会让人如此舒爽!”
“一种药材罢了,不足为奇,倒是夫人,让陆离甚是好奇,这大雨滂沱,为何独自出门!”陆离继续拨弄着,清冷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柔和。
这样的陆离,要是让某些故人见了,还真的打死也不信了。
“姑娘不嫌弃妾身的难堪,还愿听妾身的故事,妾身就说与你听听!”白霞总觉得这家不起眼的药铺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让人安心,让人想把心底的秘密都一吐为快。
白衣女子本是当地有名乡绅陈靖霆陈老爷的二房夫人,姓白单字霞。
三年前春至,到处莺莺燕燕,柳绿桃红,一路芳菲,扬州花朝节闻名一时,文人墨客流连忘返,那一本本厚厚的诗集怕是能将开封城围上几圈还所剩大半,就连巷口未上私塾稚口小儿,都能奶声奶气吟上几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就是这杏花微雨之时,一个照面的瞬间,所有念头都化作那瞬间的勇气,心想终是寻得一生的良人了。
扬州白府,祖上三代受世人尊崇,尽管白老爷无心官场,但也是家教甚严,见陈靖霆谈吐不凡,又与自家女儿情投意合,便欢喜的应允了。
那一日,天也是出奇的好,一片艳阳连着整个扬州城,明晃晃照在大街上,白霞接过宗族大家的洗礼,孝顺父母,敬重丈夫,这八个字犹如一道旨意,深深的刻在了白霞的心上。
当披上火红嫁衣的那刻,她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头。
扬州千里下嫁杭州,却道天意弄人,那陈靖霆早已婚配,家中正妻大堂高坐,正用凶神恶煞的眼神盯着她,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白霞生性善良,与世无争,只能将一切委屈都融在相濡以沫的夫妻感情上,望夫君能对自己好一些。
两年来,那陈老爷确实对白霞疼爱有加,日日不离,而那正房夫人向来泼辣狠毒,哪里容得下她,每次趁陈老爷不在家,毒打辱骂。
纵使再坚韧的性子,也会被一丝丝剥夺和抽离,一天天下去,白霞心中郁结难舒,日渐消瘦,姣好的面容也不复从前。
陆离微叹:世上对你薄情之人,却道也是你挚爱之人。
拎过茶壶,陆离再次为她倒上一杯茶,白霞闻着香炉里的灵犀香,神情已比方才好了很多,眼睛望着浮世左边的雕花木门,那株薄荷正微微散着清香。
开口道:“我夫家姓陈,两年前,我一袭嫁衣如火,从扬州不远千里,嫁与他只是为妾,我也毫无怨言,可如今我身患咳疾,他却弃我不顾,任由姐姐打骂,也不曾说她,怕是我在他的心里,早已物是人非了。”
物是人非,对啊,物非人也非了。天下薄情男子众多,十个九个皆是,对那些嘴上功夫了得的男子,才是真的心寒。
陆离并非答话,起身顾自走进了后院,只留她一人坐在堂前,她有些无聊,回望四周,这才看清原来这是家药铺,也并非药铺,因为这里竟然充满着令人贪婪轻嗅的异香。
“姐姐,你真要帮她?”绿萝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院中,“可是,这个代价连我都知道!”
绿萝也似乎从白霞的灵香中感受到她情绪的不稳定,善良如她。
“丫头,俗话说,这有病,就得治啊,若是因为知道药带来的后果,宁可不治,那些美好还从哪里来,这就是凡人啊!”
灵犀香飘然升起的白烟,很好的阻挡了白霞的视线,也不知这一红一绿的身影在说些什么。
“绿萝,给她吧,她需要的不仅仅只是这半夏而已,而是握在手中的利剑!”
绿萝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蹲下,轻挽起衣袖,拨开湿漉漉的细沙,挖出了藏在沙中的锦盒,用力打开,盒中静静躺着半截半夏,呈姜黄色,小巧可爱。
陆离掂了掂手中锦盒的分量,眼神中有些不舍,毕竟这些都是在自己的宝贝啊!将锦盒交与她时,陆离看着她道:“半夏,将它研磨制粉,放在这盒子中的锦囊里,不出半月,你的咳疾必会大好!”
白霞原本伸过来接盒子的手僵在空中,睁大的眼睛,一脸的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就能治好我的病?”
陆离朝她凝眸一笑:“半夏,初夏至秋冬,燥湿化痰,镇咳!”镇的是咳,稳的是心!
白霞见陆离一脸认真,便接过锦盒,却还是踌躇不前,一脸纠结。“可我,这药多少钱!”原来她在担心这个。
“夫人,相逢即是有缘,我今日救你,也只是图个以后,只要夫人别忘了陆离才好,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听陆离这么一说,她苍白的脸上隐隐出现一抹微笑,连声谢过,回家而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拐过街角,鼻尖也闻不到她的半夏灵香。抬头望着屋檐上天青色的天空,快到清明了,看来又要落雨了。
“绿萝,明日将那屋顶上的瓦片盖些严实喽,这天,怕是要变了。”
半夏,燥湿化痰,镇咳,但陆离未曾对她说起,它抗孕,命中注定无子。想要得到那必定是要付出,皆是因果。
如今时隔半月不见,那白霞确实面色红润,气色大好,谈笑间掩饰不住的幸福微露,陆离神情也不似平常清冷,看着她,心中也是甚喜。
不过原是半夏生根,才看起来比以往气色更好,再过不久,半夏灵香就有着落了。
“陈二夫人气色如此好,应该是大好了吧,我家姐姐前些日子还说要去看望你呢!”绿萝机灵,适时出现在门口,陆离本不擅长言辞,两人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静,不过绿萝这丫头真的是,陆离心里惦念的哪是这白夫人。
白霞立刻将目光投向绿萝,比起陆离的清冷,还是跟这个从头到脚一身绿的姑娘较为亲切些。
“这次来,还想向姑娘多讨要点半夏,我家老爷可喜欢我身上半夏的味道,日日在我那里,看来不久后,我还能为陈家延续香火呢!”她顺手提着裙摆,跨进了浮世的大门,绿萝正在招呼她坐下喝茶。
她脸上的红晕未退,又升起,眉目之间透露的种种风情。绿萝听到此话,正提着茶壶的手僵在空中,愣是未添上这半盏茶。我俩自是知道那陈家老爷是抵不过半夏的灵香的,只不过她刚才所说的延续香火,怕是要无望了,不知是福是祸。
陆离敛下心神,应是不会,如今他们夫妻恩爱,那陈老爷会容得下她的。
然未对她多说什么,在陆离的眼神下,绿萝转身进屋拿来半夏,再次交予她。
“绿萝姑娘,这…”
绿萝笑的有些不自然:“这是我家姐姐的意思,夫人只管拿着便是!”
陆离如此大方,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一次,她硬要将一叠银票留下,她的再三坚持,便也不再推辞,将银票纳入袖中,让绿萝送她出了门。
清明时节雨纷纷,林中的山坟缭绕着袅袅白烟,到处充满着不可见的煞气,也有些孤魂无处可去,飘荡在林间,怕是在寻找寄主。
只有在雨天,又是晚上,陆离才敢出了浮世,今日出门未曾带着绿萝,独自一人走在林间,庞大的黑色衣袍罩在身上,融入夜色,形如鬼魅。
陆离这样想着,却顾自轻笑出声来,回荡在林间,本就是鬼魅,摇头轻叹怎么还会用这样的比喻。
从她身边路过提着脚走路的孤魂,怕都是看见了陆离。不过他们都匆匆看了一眼,便面色惊恐的消失在林间,人间不比冥府,陆离已不是当时的勾魂娘子,毕竟生死簿掌管着三界轮回,那是冥判的职责。
陆离扯了一下嘴角,不以为异,继续前行,清明时节的清明菜,比任何佳肴都美味可口,可以解解连日来的馋。
清明过后不久,一天清晨,陆离被一阵喧闹的锣鼓声惊醒,绿萝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陆离正一脸恼怒的开了门,原来这么早街上都围满了人,这是在干什么呢!
陆离见到人群中那熟悉的背影,正是她来到临安对她颇为照顾的孙大娘,孙大娘回身看到陆离站在门口,走近些,开口道。
“陆姑娘还不知道吧,这是陈家老爷娶三房姨太太,都是第三个了,男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娶了一个又一个的!”
陈老爷?临安城里陈姓老爷太多了,不知是哪位。
“是哪个陈老爷?”陆离敛下心神,希望不会是……
“哝,就是一月前还来你这儿的白霞二夫人,你记得吧,就是她的夫君要娶第三房太太了,说什么嫌弃二夫人不会生育,再娶一房好延续烟火,男人都是喜新厌旧,还不是看上那三姨太年轻貌美!”
原来真的是她,陆离第一次怪自己眼拙,确实还是太过相信那陈老爷了,原来世间男子还是薄情寡义的众多。
陆离出不了浮世,这孙大娘对自己和绿萝颇有照顾,有些不好意思,就拿了一罐自制的蜜饯给了她,孙大娘一脸笑嘻嘻的接过,这陆离做的蜜饯,比那天水街尽头的“一盒酥”还要清口三分,道了声谢谢就走了。
“姐姐,姐姐!”绿萝那个急性子,差点跟刚出门的孙大娘撞个满怀,但是看到陆离的神情,就知道自家姐姐已经知道自己要说的事了。
“姐姐,那半夏,终是要害了二夫人了!”绿萝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心疼,那白霞二夫人多好的一个女子啊!可是身为半夏,也是终究逃不过命里无子的宿命,陆离也有些于心不忍,但也回天乏术了。
陈老爷娶三房姨太太自然成了街坊茶余饭后的话点,陆离也只是静静听着他们说的,早几天前,还能听见绿萝扯着嗓门跟他们理一理,现在多半也是听不见任何有关陈家的传言,又被某某某的新鲜事夺了目光。
或许就是这样,人心凉薄这句话不无道理!
城里人却未曾有人提起那白霞二夫人怎么样了,但陆离能想像她一人独守空房,夜凉如水的无助。可是出不了浮世,也不能去看望她,有心无力,实属无奈。
这天夜里,陆离睡梦中似是听到有人在敲浮世的门,喊着陆离的名字声音微弱凄婉,立马清醒,知道了来人是谁。
陆离披衣起来,绕过前屋睡熟的绿萝,轻轻摇头,想起百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吃得下睡得香,“吱呀”拉开了门。
虽说清明已过,但还未到端午,夜晚的江南还有些凉意,透过留在街角微弱的灯笼看清了门口瑟瑟发抖的女子。
正是白霞!
“陆姑娘,求你帮帮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清澈的眼眸直直盯着陆离。
“夫人,你先进来,外头凉!”
陆离倒了杯热茶替她驱寒,白霞也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浮世的茶水永远都是温热的,永远可以温暖人心。陆离坐在她的对面,昏暗的烛光下,微言,眼睛清澈淡然,十分清醒。
“夫人,既然选择了半夏,就注定是无子的宿命!”
“什么!”她睁大眼睛,险些将杯子摔在地上,犹如晴天霹雳。“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你为何要害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的神情几乎狰狞,强烈的语气像是要把陆离生吞活剥了,但她并没有惊慌,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
“夫人,若不是半夏,你如今便又是另外一分光景了,你家老爷恐怕不止娶三房姨太太了!”
是么?怎么不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令人羡慕的就只是那副躯壳罢了。
白霞突然抬头,眼中却有连陆离也看不懂的坚决,她似乎决定了什么。
“将我融为半夏吧,陆姑娘,给我最后的幸福吧!”
陆离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灯光下眼神坚定的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分明看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妥协,而为爱妥协似乎成了每个女子命中的惯性。
陆离转头轻叹,纵使命中再无子嗣,无法感受那份水乳交融的温情,她还是选择追溯一生的爱情,确实在爱情面前,什么都是值得的。
陆离未叫醒绿萝,将最后的半夏亲自为她研磨成粉,并融入了灵犀香,装到锦囊中,为她戴上。
开门将她送出,她突然转身对陆离微笑,这一笑,成了永别!
这样的白霞让陆离的心里很不好受,她将她的灵魂制香,却未曾帮到她什么,还害了她,终将成为陆离心口抹不去的影子。
不出所料,她将活不过一月,端午前夕,听说死在了陈老爷的怀里,安静且幸福。
“姐姐,二夫人真的走了!”绿萝一大早听人说起,那陈家二夫人白霞一夜之间就没了,还不敢相信,非得亲自去瞧一瞧,结果所料,红着眼睛回到了浮世。
陆离淡定的为自己沏了一杯茶,也为绿萝添上一杯。
“坐!”对于自家姐姐的淡定,绿萝真是不明白,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说没就没了,难道就没有一丝惋惜之意吗。
陆离看出了她的不解,颔首微笑:“绿萝,这不是你我都该接受的结果吗,最后不重要,但她活着的时候已足够快乐,死了又有谁知道呢!”
那孟婆汤的苦涩,都会忘尽在忘川,前世今生,谁又记得谁。
绿萝有片刻的失神,姐姐口中的道理好像永远这么有力,仿佛这些事她都经历了一般!
“姐姐,是不是想起什么前尘往事了!”
陆离呵呵一笑:“忘了!都忘了!”冥府的噩梦,自己永远不想记得。
“不过,那陈老爷像是得了失心疯,多次听到街坊们谈起,说他老是一人,捏着一个锦囊,嘴里一直吐着几个字:白霞,半夏……”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陈家祖坟一座矮矮的青石碑前,悄然生出一株绿芽!
青石碑镌刻的名字——白霞
陆离坐在堂前,凝眸微笑,怕是白霞已渡忘川而去了吧,来世投生个好人家,过一段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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