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北京,酷热难耐。带孩子出去散步时听到路边树林里的蝉鸣悠长而聒噪,思绪飘散回二十年前。那时我刚上大学,生活跟以前相比没有多少改变,跟初中高中一样,每个寒暑假都雷打不动地回家,一步不离陪在父母身边。
如果是现在,大学四年寒暑假加起来将近一年,多么宝贵的时间!就这样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简直是鸡汤自媒体的正面攻击靶子,分分钟甩过来几个链接《世界正在惩罚不自律的人》、《松松垮垮过日子,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如何利用寒暑假提升自己?跟着学霸做到这几点就够了》。
喝完这些鸡汤,打几个饱嗝,拿袖子擦擦嘴巴,可以直接跳河去了。
谢天谢地。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移动电话,甚至没有座机。
正因为这样,那时候的我们不焦虑。结束一学期的学习,考完试,我们全都坐上回家的火车。我大概夜里九点多到站,拎着行李跟前来接我的哥哥回家,刚走到家门口的主路上叭儿狗毛毛就已经站在路口,看见我的身影便飞奔过来,在我脚边滴溜溜地打转。我蹲下来朝她伸出手,她粉色的小舌头在我手上舔了又舔,湿湿的,凉凉的。抬起头,爸爸妈妈已经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
进屋,痛痛快快地在妈妈准备好的床铺上翻滚几下,暑假生活正式来临了!
因为在家找不到书看,我回家之前会在图书馆借几本书带着。但往往一两星期之内看完,可谓废寝忘食,完全做不到别人那样悠悠闲闲每天只看几页,按照计划推进。我一拿起书就想一口气看完,章法大乱,黑白颠倒,不知生物钟为何物。
夜里看书太晚,早上吃饭就费劲。妈妈做好饭,我还在呼呼大睡。妈妈把饭菜端到床边喊我:“先吃,吃完接着睡。”刚开始很不好意思,挣扎着对妈妈说:“让我先起来洗脸刷牙……”
“张嘴!”一大勺粥逼到嘴边,接着是卷了菜的烙饼(有时是油饼,有时是鸡蛋饼)。我只好闭着眼吞下早饭,妈妈端着碗满意地走了,我躺下继续睡觉,运气好的话刚才的梦还可以续上。
一觉醒来,屋子里静悄悄的。精神抖擞地跳下床,胃里也暖洋洋的。走出屋门看一看,妈妈又在准备午饭了。我笑了,暑假在家这一个多月,妈妈不是在做饭,就是已经做好饭,或者正在酝酿着准备做饭。
转来转去无事可做,帮妈妈准备食材。妈妈手上不停:“我自己就行,你那书看完了?”
“看完了!”
“可别再那么看了,熬夜对身体不好,早上还吃不上饭。早点睡第二天再看不是一样嘛!”妈妈始终不理解我为什么熬夜看书。
因为年轻呗,熬得再晚第二天也能满血复活。早睡才奇怪吧?在学校我们甚至没有在十二点之前睡过觉,早饭也是偶尔为之,饿到中午更是家常便饭。
吃完午饭,开始漫长的午睡。能熬夜,也特别能睡,都是因为年轻。睡在西厢房里,睡梦中还能听到悠然的蝉鸣和刺耳的电锯声,那是三叔的木材厂在加工木头。一觉醒来,从头到脚都充盈着饱睡迷蒙。睁开惺忪的睡眼,提拉着拖鞋走出屋门,金乌西坠,夕阳透过高大的杨树枝叶映在厢房的窗子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跟我去地里摘菜吧,走动走动。”妈妈说着拿起篮子,我换好衣服穿好鞋,跟着妈妈走出家门,白色的叭儿狗毛毛欢快地在脚边跑来跑去。
走过漫长的小道来到乡间,迎面吹来夏日熏熏然的风。路两边都是邻居们种的菜,结满了红彤彤的番茄,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角,圆圆的紫色的茄子。我跟妈妈走进自家的菜地,看着架子上的番茄垂涎三尺,找到颜值最高的红番茄揪下来,在衣服上胡乱蹭两下,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感觉在味蕾上爆炸,带着太阳的温度。
一口气消灭两三个番茄,擦擦嘴巴开始摘豆角。“别摘太瘦的,深绿色的都还很嫩,长到浅绿色就可以摘了!”妈妈在一边说。
摘好菜,和妈妈挎着篮子满载而归,看村头升起袅袅炊烟。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腿上扎扎刺刺的,用手一摸,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知了猴晕头晕脑,顺着腿往上爬呢!一晚上能从腿上和脚上摸到四五个自投罗网的知了猴。猫咪也不闲着,树上树下飞奔着抓飞虫。一刻看不见,妈妈便问:“猫呢?”
四处找不到。抬头一看,哈哈,猫咪正蹲在树杈上闭目养神呢!
吃完晚饭,悠长的时光怎么打发呢?对于不看电视的人来说,只能在乡村的夜里游荡。我有时会跟着父亲去田里浇菜,水漫过菜地,能听到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那是干渴了一天的土地在大口大口喝水。
在乡间,一切都富有生命力。
父亲浇水的时候,我便沿着乡路去捉萤火虫,顺带也捉在树上乱爬的知了猴,短短功夫就能捉到半桶。我拿塑料瓶子装着萤火虫坐在父亲身边,父亲边抽烟边看着田里的菜,烟头上的红点时明时暗。对我说他小时候这里是很大的一片湖泊,野草及腰,湖里的鱼都有好几斤重,拿回家蒸一蒸就吃啦,跟吃馒头似的。
听父亲说往事感觉很奇妙。我对父母最早的记忆停留在我七八岁时,那时父母已经将近四十岁。所以我的父母在我印象中就是中年人,妈妈天生会做好吃的饭菜,父亲生来就有我们这几个让他操心的孩子。就连父亲偶尔给我讲起他小时候的事情,我代入的那个人也是上了年龄的父亲,瘦瘦高高,眉头皱成川字。周围的山川大地都变了,只有四五十岁的父亲带着现在的容貌穿越回小时候,在水塘边摸鱼,去田里放牛。
长大后我费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相信我的父母也曾经是襁褓里的婴孩,呀呀学语的幼儿,也有过叛逆张扬的青春,被自己的父母教训着长大。
……
读研究生开始,暑假被学业无情占去。实验总是没做完,论文总是没写好,各种考试似乎都迫在眉睫。每次回家都很短暂,稍稍停留便匆匆离开。
人一旦长大就开始考虑未来,无法自在安闲。回想起来,大学四年的寒暑假,竟然是我能够心无旁骛无忧无虑地呆在父母身边的,最美的时光。
从2002年开始读研究生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每次回家都来去匆匆,能够停留超过一周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每次回家,父母都会老去一点,头发渐渐白了,脸上皱纹越来越深,耳朵也渐渐没那么灵敏,跟他们说话需要提高声音。有时冬天回家,妈妈的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我才发现她已经老了,开始怕冷。
王小波说,有些人天生不属于他们的故乡,我大抵也是这类人。从我记事开始,对于被划分为南宋和北宋的小村子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身处其中,那时候我是看客。
长大后,我成了过客。
刚上班的时候每当想家便会在上下班的地铁十三号线上幻想。
我拎着出差的行李路过家门,穿着职业套装和高跟鞋……不行,太别扭了,还是随身带一套休闲服吧,妈妈说过回家不能穿裙子高跟鞋什么的,让乡亲们笑话。回家之前换上宽松的牛仔裤和球鞋,宽大的外套,头发扎成普通的马尾,带上我的黑框眼镜,站在家门口喊:“我回来了!”
父母冲出家门,惊喜地问:“哎呀,怎么现在回来了,提前也不打电话!”
“我是出差路过,跟领导请了两天假,回来一趟!”
“快接着孩子的箱子,我还没做饭呢!去摘点菜,快!哎呀,还是先去镇上买点肉吧!”妈妈忙乱之下,把父亲支得团团转。父亲手忙脚乱地接过我的箱子放进屋里,又赶忙骑着自行车去田里择菜。
“别让老爹跑了,我减肥呢,不吃肉。”
……
想着想着,几十分钟的下班地铁,仿佛真的回家一趟。
人是有自我催眠功能的,想得多了会存在记忆深处,渐渐变成真的。我始终觉得我曾经出差时顺路回过家,然而由于职业性质,我从来没有出过差。做项目时要去南方调研,那时孩子还小,我不能想象没有我的夜里她如何入睡,直接让别人代替我。
如今我快四十,孩子渐渐长大,生活经过漫长的兵荒马乱终于渐渐步入正轨。等我终于有闲暇回头看看过去,常感叹从青春年少开始竟然要付出这么多努力才能顺利抵达中年。只是中年之后我再也不穿职业套装,我要穿轻松自在的宽松牛仔裤和球鞋。
那些曾经制约我的,终会被我一件一件甩掉。
孩子渐渐长大,即将进入小学生活的第一个暑假。她的暑假让我怀念我曾经的暑假,那些好似没有意义,却无比美好的旧时光。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让这些时光再来到我生命里,如今生命轮回,我也将成为女儿记忆中,美好的旧时光。
你好,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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