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官凭两口
杨枫一连昏迷五天,仍未有转醒的迹象。
原本何师爷每天均派人前来探望,可过了五日后,全镇百姓没有一人再见过何师爷。鱼肚镇多年来的二号皇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整个何府凌乱空旷。死牢中的杨伟杰,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气。双足被杨枫削去的伤口枯竭成痂,皮肤黑似浓墨,两眼凸睁向外爆出,尸体在牢房里一阵阵地散发着恶臭。
何师爷消失的第二天,十余艘漆黑的大船在海边靠岸。船中,数不尽的倭寇涌灌而出,临海渔村的百姓们还未有所反应便命丧黄泉。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片原本清平的吴村变成了人间炼狱。在临海的几个渔村,都上演了瞬间屠杀的一幕。几波倭寇汇聚一处前往矿场,浩浩荡荡近千人,沿途只要见到百姓,不由分说挥刀既斩。
矿场木屋中,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闭目而坐,脸上无悲无喜。在她身后,两名阴阳师打扮的人踹手而立。一名忍者进得屋来,单膝跪地,低着头说:“宫本千樱小姐,已将宫本林木大人送至船中。”
宫本千樱睁开双眼,缓声问他:“海蓝石可有损失?”
那忍者继续回道:“整个矿场已基本枯竭,没有继续控制的必要,海蓝石并未有遗漏,矿场仓库中总计一千九百方,正在运往途中。”
“除押运者外,让所人有去城镇,将那人活捉,带来见我。”宫本千樱说完话,就带着两名阴阳师走出木屋。刚刚出门,回头又向那名忍者吩咐,“那十几头猪也养肥了,去屠宰吧。”
鱼肚镇周边各各村庄浓烟四起,相继遭遇倭寇屠洗。百姓们先是惊恐后是绝望,直至死伤过半这才想起了杨枫,全都往城镇里逃命。鱼肚镇那十几个财主府宅中惨叫连连,万贯家财皆被掳走,多少年来鱼肉百姓得来的金银如今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汪洋中,一艘快船急速破浪,奔着极乐岛而去。财主牟斌躲在船中,再没了往日里趾高气昂的样子,瑟瑟如丧家之犬。他的全部身家都放在极乐岛,本想先逃至极乐岛备齐细软向南逃命,可他不知道那里已经变成了焦土,等着他的只有要命的钢刀。
鱼肚镇城墙之上,百姓们手持鱼叉向下抛出。他们想借着城邑优势抵御倭寇,但成群的倭寇不要命似地向上攀爬,更有几个脚踏墙砖飞檐走壁般的上得角楼。百姓们哪里抵挡得了身怀杀技的倭寇,接二连三从城墙上被砍杀下来,没多久城门就被打开了。随后展开混乱的巷战,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数以千计的倭寇犹如发狂的野兽,贪婪地吞噬着生命。
沿街躺着一具具的百姓尸体,青石路上被粘稠的血液铺满一层,像是一条条血河。
城西,一个妇人抱着襁褓在巷中奔跑,想抄小路去县衙,在那里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破空声响女人倒地,脑后插着一支漆黑的苦无。城东,茶馆二楼飞出六七个黑影,沉闷的落地声接连响起,长街之上又多了几个脏腑外流的死尸。
一边倒的屠杀,挥向百姓的刀刃没有丝毫犹豫,刺向妇孺的利器没有丝毫停顿。百姓越来越少,都奔向衙门逃命,鱼肚镇全县数万人不到半天的时间仅剩不到千人。
先前被杨枫从狱中救出的贩鱼少年,如今已是孤儿。前几日自愿当起了杨府仆人,日夜照顾着杨枫,跟着他的还有十几个年轻的渔民。这时,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衙门,一进后院便问:“杨大人醒了么?”
一行几百个破衣烂衫的人向山中摸索,这是整个鱼肚镇仅存的百姓了。为首的少年背着杨枫,回头看了一眼曾经繁华的城镇,现在却是横尸遍地。幸得倭寇顾不上追杀那些百姓,而是在府衙中挖地三尺找寻杨枫,否则他们一个活口也逃不出来。一个老渔民紧走几步,轻声吆喝:“大家快走几步,马上就到观音洞了。”
离城十余里有一山洞,洞口狭小陡斜下延,山腹空空石笋林立,当地百姓称其为观音洞。如今,百姓们躲在山洞里不敢出声,留下几个机灵的守在洞口内,用杂草碎石将洞口隐藏起来。
衙门内府,宫本千樱面前摆着一排尸体,还有几个身受重伤的衙门差人。吉川家康带着铁质面具,将口鼻下颚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阴狠的眼睛。他站在旁边仔细观瞧,全部看了一遍后摇了摇头。宫本千樱冷哼一声,转身出门。
近千的倭寇,来匆匆去匆匆。不足一天的时间,鱼肚镇数万百姓化作坟头鬼火,周边十余村庄死域一片,戾气冲天。昔日的极乐岛,如今没了莺歌燕舞,转而变成了防备森严的孤岛堡垒。宫本千樱坐守极乐岛,誓要活捉杨枫。
崎岖的山道上,一队冗长的马车疾驰而行,前前后后十八辆。前面几辆是华丽的车辇,却静得好像里面没人,后面十辆马车均拉着木箱,车辙入土极深。
马车中,何师爷双手还在不由自主地抖着,心中咒骂:“倭寇蛮夷,想要我何某的命,没那么容易。那些个傻子,活该命绝,兔死狗烹的道理都不知道么,矿场一空哪还会留着你们的命。”他向车后看去,仿佛能看穿车厢木板似地,想着身后那十车的金银珠宝,心中安慰了不少。
突然间,人喊马嘶,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何师爷掀开轿帘,看到十几个面目狰狞的人拦在前方,与何府的家丁打斗在一处。他冷笑:“区区毛贼也敢打我的主意。”吩咐在首的马车,弓弩手准备,杀贼强冲过去。
山道上尘土纷飞,几条绊马索腾空而起,冲行的马匹接连绊倒翻滚。两侧山体又冒出了近百个土匪,手持兵刃冲将下来。不多时,尘埃落定,何府家丁、马夫一众人皆倒在血泊之中。
何师爷握着扎进肚子的钢刀,看着眼前的刀疤脸,眼中尽是不甘。他对七八个妻妾的哭喊声不予理睬,只是不甘心地伸手去抓那些木箱子,到死他也不愿相信会在这阴沟中翻了船。
鱼肚镇一事传来传去就传到了巡抚耳中,巡抚闻得勃然大怒,上报朝廷后出兵围剿,五千绿营兵杀气腾腾地赶往鱼肚镇。兵卒们来到城中,腐臭冲天,各个难忍呕吐不止。官兵们在周边每个村庄中都挖了一个大坑,收敛百姓尸体焚化消瘟,大火烧了数天也不见熄灭的迹象。
在废旧的矿场,朝廷官兵遇见了留在此地继续寻找杨枫的百余个倭寇。一场混战下来,倭寇死伤过半,兵卒被杀愈千。一路追击直至海边,倭寇登船逃窜,官兵未有准备只能望洋兴叹。
知府范曾,近日来心神不宁。在他所辖地界伤了万条人命,丢官事小,项上头颅十有八九也保不住了。正当烦扰之际,书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人。范知府抬眼观瞧,心道哪个下人这般不知礼数。
待看清来人,范曾拍案而起,怒道:“你还敢来!”
吉川家康也不理他,径直走到书桌前,将一封书信放在范知府面前,等着他拆看。范知府瞪着吉川家康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看完信,眼角抽搐不停。他冲着吉川家康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吉川家康走了以后,范知府刷刷点点写下一纸公文,欲上报朝廷。他又另写密函一封,准备禀明巡抚,将一切罪尤悉数推到了杨枫身上。范曾叫来管家,让其备好三万两银子与密函一同送交巡抚大人。
管家有些吃惊地说:“老爷,三万两?此银一出库里可就空了。”
“少废话,快去。”范知府没好气地轰他出去,可突然又喊住他,“慢着!”
管家以为老爷要改主意,垂首侯着。范知府转身走进书房内室,在多宝阁下抽出暗格,取出了一个红木匣子。他盯着那匣子咬了咬牙,一脸揪心地重叹了口气。
范曾府上的管家拿着密函与木匣离开,范知府手中拿着宫本千樱的书信抖个不停,拿来蜡烛将它烧为灰烬。他现在感到寒意冻彻骨髓,心中对倭寇又恨又怕。那信中说,他想保性命就必须陷害杨枫。末了提到已将十万纹银送至他的广西老家,明着是让他无后顾之忧,实则意为对他了如指掌,随时可灭他一族。
极乐岛上,一座露天的温泉池热气腾腾。宫本千樱躺在水中闭目养神,吉川家康跪在纱帐后以拳击地三声。宫本千樱嘴角微微上翘,口中泄出一丝蓝色烟雾,轻声说:“做得不错,下去吧。”
宫本千樱慢慢站起身来,泉水顺着身体倾泻而下,本应是雪白的肌肤却隐隐泛着蓝色光晕。她得意地看着远处天幕,双手向两侧平展,掌心各有一颗海蓝石。那海蓝石以眼力可辨的速度变成了普通顽石模样,两股蓝色流光顺着她掌心流入体内。为了这海蓝石,不知夺去了多少百姓的生命,到头来却只是为了给倭寇用来修炼邪功。
在江苏巡抚宅邸中,范府管家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巡抚大人手持书信。信中先是书写客套之词,范曾提到自己当年大考时,巡抚乃是副主考,他便自降身份口称学生。继而话锋一转,将自己的恶行悉数转嫁在杨枫身上。
巡抚看完密函,不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口说道:“范大人所说,倒也是有理有据。但此事已惊动朝廷,事关重大。一介区区知县岂能掀起如此大浪,始末明细本官自会查明。”
范府管家将木匣双手奉上,口称另有物证。
巡抚打开木匣一角,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故作镇定后摆了摆手,说:“回去转告范大人,稍安勿躁。”
待范府管家走后,巡抚急忙来到内室打开木匣,在灯下细细观瞧。天青色的汝窑尊静静地躺在手中,釉屋莹厚,有如堆脂,视如碧玉,扣声如馨。他双眼放光喃喃自语:“雨过天晴云破处,上品啊,上品。”余光扫到木匣中还有一张字条,上书“福浅岂奢重器,望老师救命。”
未过十日,圣旨传到知府衙门。范曾慌忙跑出跪迎,一瞧竟是位宦官来传旨,心道大事不好。常规圣旨,六部会依照内容下派官差传达,若非要旨,朝廷绝不会下派太监传旨。范曾跪听宣旨,身子抖似筛糠匍匐在地,冷汗直冒地等着被灭全族的命运。
范府管家陪着自家老爷跪在一旁,他倒是不慌,老爷死了自己再换东家就是。况且他早已把这些年卡要的银钱收拾妥当,知府无事自然是好,真要遇难自己打个马虎眼就能脱身。管家一边听着圣旨,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后路。待听到一半时,他腹内打鼓,心道:“死人放屁,有缓呐。看来老爷送的木匣子起作用了。”
太监细声细语地念着圣旨,范知府眼珠不断打转,越听越是欢喜。自己非但保住性命,还被皇上褒奖剿匪有功。人生的大悲大喜,往往在一瞬间浪打船头。
鱼肚镇郊外,山中观音洞内。十余名百姓面露菜色,一个个眼窝内陷,半死不活地瘫坐着。杨枫仍旧不醒,躺在一块大石之上,守在他身边的只有那位少年。
倭寇之乱已经过去十日,但这些人仍旧在山洞中苦熬,靠着洞中泉水和观音土过活,不敢跨出山洞半步。因为先前百姓们看见有官兵来剿匪,以为是救星来了,数百人兴冲冲地走出山洞来到城中,结果无一例外被抓了起来。
当日官兵剿匪死伤太多,倭寇尸体仅有那么几十具,领兵的韩将军看着渐渐远离的贼船跳脚大骂,不抓些匪徒活口那便是渎职。后来韩将军心烦意乱地回到城中,正巧看到数百个破衣烂衫的人往城里走,一计浮上心头,立刻下令将那些人收押封口。城外还有十几个走得慢的百姓,看到此景吓得躲藏起来。之前逃亡中腿脚受伤还苦叹时运不济,如今却因为行动不便未能及时进城而逃过一劫。他们无路可走,无家可归,只能又摸摸索索地潜回观音洞。
一个四十出头面相富态的人瞥了一眼昏迷的杨枫,长叹一口气。这人虽说衣衫破烂,但看得出是上等布料的长衫,显然是曾经城内商贾之类的小富之人。那人开口:“咱们还是跑吧。这么多天了,官兵兴许也走了,只要出去闭口不提此事应该无碍。”
未等别人开口,少年接道:“我们怎能丢下杨大人不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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