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跳跳生···”
话语间,齐王已亲自为风林火奉满半杯热茶。
“闻所未闻···那是何人?”
风林火仔细盯着自己手指上的纹路,稍微使力,肌肉十分明显。而他,并未回答他。
因为,他也不知道。
齐王着身宽松的麻布长袍,方此时却不知从哪掏出卷案宗,扉页上写着“江津”二字。
“从卷宗中当然找不到这个人。”风林火道,“闲人碎语,随随便便就起的外号,怎会记录在官方档案中呢。”
齐王点头,便将卷宗丢进刚刚生起的炉火中。
随着烟气逐渐笼上二人额头,风林火忽道:“只知,此人文武全才,为满江湖的人物定了个排名。剑中,有剑客的第一;刀中,有刀客的第一。而武林人物无不为之风魔。”
“更有甚者,”他续道,“经由这个排名,跳跳生还谱写了首磅礴的曲子。刀、剑、枪、暗器皆有对应的琶音,排名一旦变更,此曲通篇的调调也大有变化。传闻此曲听来十分温和时,江湖便是温和的,当此曲一旦出现一丝杂音,那么也预示着江湖必定有大乱。”
“妖言惑众。”齐王道。
齐王说罢,借着思考的机会往年轻人袍中塞了两张东西。
“你塞了什么?”风林火问。
“两张五千两的银票。”
“什么意思?”
“想必,小风,你已晓得我的意思。”
年轻人点点头,“你要我去刺杀江津跳跳生。”
“我自有我的理由。而且,我还会因为信任你而全盘告诉你。”齐王道。
风林火十分平静,但他整张脸都是灰色的,正如宫殿隔岸灰色的悬崖墙壁那般阴沉。
炉火渐渐烧淡,这时有个小鬟进来添柴。
风林火趁此机会问起齐莉菲的事。
齐王淡淡道:“她已走了。”
风林火猛抬起头,盯住齐王的眼睛。
齐王也盯着他。
也许是嗅到了他们之间的杀气,那个小丫鬟离开门时跌了一下。
“你要她不远数百里前来做你妃子,却仅留她一晚便将她···”风林火道。
“想错啦。我岂是你所想的那种人···不过,我的确委托给了齐小姐一个任务。”齐王道。
“什么任务?竟还需你那妃子去做?”风林火问。
“她,要,往,北,去。”齐王一字、一字道。
北方,自然是皇帝的领地。
佛光一闪。
袖中刃脱鞘,径抵王咽喉。
而齐王,却在稳稳地饮茶。
“你利用了她。她这一走,潇潇兮往北去,岂能再有回来之理!”风林火怒斥,“将她叫回来!倘若她还听你的!”
“丽妃,竟会愿意为我做事,我本觉得自己已够幸运,”齐王道,“然而我更佩服风先生你。”
风林火握刃的那只手纹丝不动,刃的尖端抵着齐王的喉咙,却未留下一丝血痕。
“别的剑客一旦出剑,必有死伤。然风先生,一剑既出,却是为生者所拔,刃过留风,却是救死扶伤。”
“我去找她。”风林火道。
“毕竟是少年···”齐王望着他喃喃道。
“但你,还是要为我杀了江津跳跳生。”他道。
“我当然会。但此后…你我,便两清。”年轻人道。
他一只脚还未踏出门,在自己身上划了两剑,齐王看着他崭新的袍子上留下一道缺口,注视着两张枯黄的银票缓缓落在地上,平摊。接着,便见风先生头也不回下楼去了。
蓦地,齐王宅邸平地一场大风,由右边山谷穿堂而过——
原来是宫殿正门又被另一个进屋的人撞开了。
血,撒了一地。
风林火正好碰到他前几日想见的人。
可那人却不想见风林火。
因为那人极度耻辱,
因为,他的一只胳膊,连接肩膀的那一部分,早被人一刀削去了一半。
风林火扶住他。
他面色苍白,脸色布满阴翳,原本笔挺的身躯在风林火怀里摊成一团,连长发也散乱地挡住了无神的右眼。
“端木先生!”风林火惊道。
来者便是曾同他一道出游的端木秋水,此时却已面如金纸,毕竟,半只臂膀被人精确地切割了下来。
他咬牙,死死前视。
齐王闻声下楼,一见端木秋水的惨状却十分平静。齐王俯身,伸出一指,抵住端木秋水胸膛中央。
风林火却知道,齐王这是在为端木秋水续命。
两滴汗水流下齐王额头,他的面色由红转青再到发白,而端木秋水则睁开眼睛。
“究竟何人能将你···”风林火问那人道。
齐王已累得讲不出话,他,只是静静听着,想着。
“那是突如其来的一刀,我防住第一刀,剑却在第二刀时被人斩断,接着,手便失去了知觉。”端木秋水道。
“莫不是仇敌?”风林火问。
“不是···”端木秋水右肘着急地撑起,“我是在道路上碰见那人,那人眼神好像猎犬,我们并未对视,但刚要擦身,他忽而看向我腰间,接着便拔刀。”
齐王轻轻撇开端木秋水腰带边的衣服,却看到一个剑鞘。
“他···看到了你的剑。你的剑,有何寓意?”
“没有任何寓意,纯然是剑,极为普通的剑,世间存留的无数柄铁剑中的一柄剑,但就是看到了它,那个人便爆发出冲天灌顶的杀气。”
“你很委屈?”风林火低头问。
“我,十分窝囊。”端木秋水道,“我感到自己被人羞辱了。”
“何以见得?”
“那人斩下我的手臂后,便持刀,对着天空划了个圆弧,入鞘,随之意兴阑珊地走掉了。而我,则呆呆地躺倒在那,若不是一位路过的马夫经过,也许···我已经死在荒山野岭。”
风林火站起身,讲出来一个名字。
“龙之剑。”
“便是那天,与柳下三比剑的那位瀛洲岛的武士?”
“不错,这样纯粹、精准、斩铁的一剑,只能由这种剑鬼斩出来。”风林火有些困顿。
“他···莫非,也与跳跳生有染?”
“我不这么认为,即便江津跳跳生在皇帝眼皮底下建立了一个以江湖侠客为瓮的无形帝国,那么龙之剑这样的人,也只会是一旁企图敲碎这个瓶瓮的石子。”
端木秋水苦笑道:“莫非你不是在说,此人变相地还是我们的一位朋友?”
风林火看着他的脸,“放心,他不会是我们的朋友,他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朋友。”
他轻轻起身,出门。
“你要···去哪?”端木秋水问,只是这样问着,他就疼痛得说不出话了。
“我去会会那龙之剑。”
时间已是正午。
抬头可见太阳。
浪人不可能生活在人烟市肆的城市之中,这种人,只可能在夜里出来活动。
而夜晚,则能激发出这位流浪武士精神上的所有力量,就像一匹狼立于月下一样,届时,将是龙之剑全身力量达到顶峰之时。
方此时风林火才会去找他。
他要在那个时候彻底挫败他。
而现在,他必须做做准备,比如,磨砺他的兵刃。
那件几已融进他身体的剑胚在无数场战斗后渐渐生钝,早已无法迸发出往昔的勇气,他必须立刻磨砺它。
兜转无数个打铁铺子后,这位年轻人皆失望而归。
那些铁匠,无论筋肉、骨骼多么健壮,打上第一锤后就被他立刻喊停,他们不懂刃,只知道把刀锋磨锋利就可以杀人了。
但那些兵刃,却不能和他这一双天神下凡的手、以及身负的可怕剑法相匹配。
雪里关十分宽敞,实际却空无一物。
海鸟从关外飞来,码头边飘来的海水的咸味令人陶醉,但风林火感到沮丧。
“实在是败兴,不是吗?”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
风林火欣喜地转身,“端木老前辈。”
但他又极度沮丧,因为,他没能保护好端木前辈的儿子。
面前,这位雪里关的前任总兵却似不甚在意,老人只是打量年轻人这身行头。
“我知道位名铁匠,不过,这个人却远在南方胡人的聚落,西都,并不能帮到你。”他淡淡道,“可是,你却能到我府中,先到军机阁里取一件趁手的兵刃。”
“在下何德何能,能入军机阁···”年轻人道。
老人平静道:“只是为了吾子而已。”
于是,他沿着阶梯,又到了雪里关上的那道天上的宫殿。
当时,齐莉菲还傻傻地以为,这是齐王的宫城呢。
现在,齐莉菲又在哪呢?
风林火面对着军机阁中上百柄剑,但他单是看外形而不触摸就淘汰了许多剑。
他像那个故事里的学生,在麦田里挑着长得最肥的麦子。
老人在他背后,跺着脚步。
许久。
年轻人出了门,却没有带出任何一柄武器。
老人似已万念俱灰,“我,这都没能帮到你···”
年轻人却微笑,道:“您已帮到了我!”
端木前辈抬头,不解。
“从军机阁过了这么一趟,我才发现,自己的刃,才是最快的。”
“前辈,已让我对自己的佩剑充满信心,这对剑客来说,再重要不过。”
这位姓风的剑客,终于发觉,自己手中的、样式奇怪的刃早已是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
于是,老人只得也露出半轻松的笑。
此时,夕阳已下。
年轻人在端木老先生那还记上了另外笔账,他租了一艘小木舟。
在无名之夜,一艘扁舟,乘着晚风,顺着长江下游而走。
而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被风就这样吹拂,衣衫还破了个洞,却不打寒战。
要说,他一路上不感到孤寂···这,怎么可能?
但要与龙之剑决斗的兴奋感却的确给予了他热量。
小舟顺着江水游啊游,时而湍急,时而平缓。
晚间的风,令人感到舒畅。
在深山野林中,他看到了一处篝火。
那篝火,不是群居之人所生的篝火。
已回到江津了?风林火心想。他将小舟系住,努力不令脚下淤泥影响自己的步伐。
他拨开了树林,朝着烟雾进发,心里想着的,是他朋友被斩去胳膊的耻辱。
树林重重叠叠,他一一拨开。
豁然开朗——
而在另一处岸上,篝火已经将熄,而在江水边,有人立于水中,对月舞刀。
那人上身赤裸,健美的腰腹扭斩出一道反射月华的剑气。
风林火想起,那天月光下,酒楼上,同一个人,同样的剑。
而风林火已经将剑柄露了出来。
龙之剑一眼即捕捉到了他剑柄的闪光,他从江水里,出。
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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