❶
晚饭后与燮阳在星巴克坐定,揩了揩顺着胡须淌下来的汗水,我开腔了。
“在家发霉了,叫你出来聊聊天。”
燮阳用一贯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不想聊天也行,那我讲故事好了。”我无奈地笑。
“你说,现在世界上还有骑士么?”我问。
“骑士?你是说克利夫兰骑士?还是中世纪的欧洲骑士?”他一脸萌比。
“是西安的骑士。”
“别开玩笑了,哪里会有这种东西?”
“那我要说的,是西安的骑士,也就是午夜摩的飚客的故事。”
“我只听说过荒野大嫖客”燮阳用一贯打趣的方式回我。
我没理他,接着把故事说了下去。
时间回到四月中旬。
那时的我被淹没于高考的压力中几近溺亡,明媚的和风里,却只能在牢笼中碌碌终日,我想每个经历过高考的人都懂得。而这时也是第一次,我发现我无法闻到花香。
❷
那天路过宿舍楼时,突然想起初中时同学的嬉笑。她们说,楼下的那棵是玉兰,那棵是海棠;她们说,春天到了,总是能闻到桂花的香…
我想得愣神,望着满树的花朵。抬头轻嗅,却没有一丝香气进入我的鼻腔。我蹙了蹙眉。
为什么?
❸
数学课时,望着窗外盛开的,我悄悄问同桌:“花开了,你闻到香气了么?” 她白了我一眼,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花?什么?哪里来的香气啊?认真听课好么?”
“可那棵树…”
“不是自从入冬被人砍去枝桠后,再没有长出过新枝么?”
…
“你老是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呢!”
搞什么啦,树枝上轻摇着的,不就是花么?在装看不见么?
❹
“为什么会闻不到huā香”
九键输入法秀逗了,连“花”字都打不出来…
…
“草字头,底下一个化。这样嘛。”
…
“可恶。怎么回事啊?”
…
“请问这个字怎么打?”
…
我问了无数身边的人,
言辞越是恳切,他们越是不解。
“huā?这是什么字?”
我被当成疯子,被当作患了妄想症。
他们告诉我,那棵树已经快死了。
他们反问我,什么是花?
“花?
花?
花?
花?
花?”
我盯着这个字愣神,反而觉得它越来越陌生,反而觉得,它根本不是存在于世界的汉字。或者说,它让我也开始怀疑,花真的存在么?
我一抬头,尽是满树的白花,可我却触摸不到,它没有香气,等待许久,也没有花瓣落下。但这就是花啊!
不,这本该就是花吧?
❺
为什么会和所有人不同呢?
为什么说出的话会被当成疯言疯语?
我逃跑了,像受足蹂躏的困兽要逃出樊笼一样。在那晚的十点三十分,偷偷溜出了宿舍楼。
我有想去找的东西。
今晚只可能有两个结局。
我找回了花香的感觉,而这个世界则一直在欺骗我。
或者,我发现,世界上真的没有花,而我是一个该被送进疯人院的疯子。
我要去哪里寻找花香?
我回头,夜色幽幽,校园里的花隐没在夜幕中,而再也无处寻了。
❻
“劳驾,请问这附近有花吗?”我拦住匆匆的行人。
我被打量外星人的眼神审视着。
“花,这附近有花么?”
“对不起,我不懂。”他悻悻地跑走了。
又是一个把我当成疯子的人。
接连的提问,
接连的否认,
接连的质疑,
接连的逃避,
是我反诘自己的时候了么?
❼
一辆红色摩的停在面前,在路灯昏黄下仿佛燃着渺茫的火。
“哥们儿走不?”
我透过厚重的头盔凝视着他的双眼,却是被目镜阻隔了好奇的眼光。
“别盯着我了!尼采说,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他不抬头,只用一口标准的关中话嘟囔着。
“师傅,你知道哪里有花么?”我挤出最后一丝期待。
“哦?”他微微抬起头,“很久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啊!”
❾
本应是很正常的回答,却因为空谷足音变得异常感人,我再也克制不住鼻尖的酸楚和不断润湿的眼眶。
“我问遍了所有的人,换来的却是无数的不解,就连我的输入法却都打不出这个字眼。”我抑制不住苦诉。
“就请你,就请你带我去一个有花的地方好么,只要有花香,哪里都好啊?”
…
“师傅,你说,为什么大家会忘记这个词?一定是有什么力量把这个词抹去了吧?抹去一个词在世界上的含义是不是太简单了,只要消除它在世界上的物理存在就好了吗?”
“…”他还是轻轻嘟囔着,可陷入焦虑的我却无心听他的答话了。
…
“总之,请让我上车吧!”
10
发动机轻微地震动起来,西安的晚风是略带凉意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摩的开起来很快,在夜里就像跃动的火苗,完全不在意后座这位九十公斤胖子带来的压力。
摩的师傅开口了:“你是要找花,对么?”
“是的!”
“那么,又为什么呢?”
我愣住了,是的,我从没想过为什么要去寻找,自始至终只是内心的“理所应当”在指引着我去辩驳,去坚持,也去自我怀疑着。
于是我回答:“所有人都忘记了花的存在,但这个世界应该有花!”
师傅再一次笑了,比上一次还要大声:“哈哈,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有花的世界吧?但没有花的世界又能怎么样呢?”
“会变得不像原来,会失去美,会…会变得不真实。”
“那么年轻人,你是说花让世界真实起来了?对么?”
…
“那么请原谅我摧毁你所有的预设好了。如果,你认识的世界本身就是虚假的呢?”
11
这个问题的确让我不敢深思了。我所预设的最坏的结局无非是花并不存在,无非是自己被世界遗弃。但起码,这世界还是真实的;但起码,如果我愿意认同世界的价值观,我便还能回归到这个令我厌恶的世界,而如今,我竟连一个归依的地方都失去了么?
我一向不屑于趋同来博取世界的认同感与自己的归属感。但当我不屑的一切即将被宣布是虚假时,却没有一丝遗世独立的喜悦感,取而代之,是更深的迷惘。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宁愿相信我现在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做梦,这些奇怪的话全都是室友熟睡时那毫无逻辑的梦话!
我在这迷思中陷没了。
12
“你在想什么?”师傅问道。
“骗人的吧!我说,你的话是骗人的吧!”我用轻微颤抖的声音大声质问。
“那么很抱歉啦,年轻人!”
…
“每天在同一张床上醒来,闭着眼睛洗漱,走着相同的道路上班…”他沉吟。
“对不起师傅,我上学!”
“…那就走着相同的道路上学,路上遇到几个叫不出名字的同学,每个都仿佛面熟,上着毫无二致的课程,有时候警觉,某个瞬间仿佛已经在生命中重演多次。”
…
“你无法体会历史书上的场景,这些雄浑壮阔你却深信不疑;你没有去过巴黎,却对那里的浪漫情怀心驰神往;你没有去过木星,却相信它被小行星带萦绕;甚至你不可能见过原子,不可能看到力的作用,但你深信近代科学…”
“但是…”我试图打断他。
“但是你会说,你觉得这是自洽的自然科学,是符合直觉和逻辑的对么?”
“那么,你只是在用诸多模型解释诸多现象,却错过了最主要的问题,什么是真实?”
13
“罗素所说归纳主义者的火鸡,就是这样了。火鸡科学家们发现,每天早上9点,总会有食物降临。谨慎的科学家们基于两年的观察和逻辑推理,终于得出结论,9点会出现食物,这就是世界的公理。但第三年感恩节的早上9点,食物却没有如期而至,相反,那位科学家被农场主抓去做大餐了…所以说…”
“可是!这只能证明科学有局限性!”我已经不堪他的语句了,唯一想做的,就是不择手段的打断!
“局限性和非真实的边界又在哪里呢?”
14
“所以,请回到刚刚的话题上吧!你眼中的那个世界,想要欺骗你太容易了吧。那些你未曾见过的人,你未曾经历的事,就像奥卡姆剃刀一样,甚至可以理解为完全与你无关。而你经历的事,见过的人,还无法被证明是真实的。”
“连你所认识的世界都是假的,那么现在,你还在纠结花的问题么?”他停下车,用轻佻的目光回头望着我。
“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吧,如果没有了花,自然科学也是非自洽的了啊!”我依旧沉湎在自己的世界观了,依旧无法理解他带给我的迷思。
“人类所看到的,永远是世界的局部,那么请问,整体的若干个部分之间如果失去了人类强加的联系,难道系统就是非自洽的了么?”
我的最后一丝理性在这一刻终于被击倒了,剩下的只是滚滚的热泪涌出眼眶。那个我一直不屑却一直信仰的世界,被宣布是假的了么。
15
在二十分钟前,我还只是一个在苦寻花香的少年,现在却特么被一个摩的大叔告诉我世界是假的,我还觉得倍儿有道理无力反驳…
我宁愿相信我现在还在宿舍的床上听着章啸宇低声打呼噜,闻着室友三周没洗的鞋,才做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可如果世界真是假的呢,我要追的大学梦是假的,我的家庭是假的,我的室友是假的,我每天魂牵梦萦连以后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的那个妹子和我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要怎么办呢?
16
无数生命的场景在眼前闪烁,
直到耳畔好像响起了庄子的高呼:
“谬悠之说!
荒唐之言!
无端崖之辞!
什么鬼啦!
去他丫的啦!”
老子已经活了17年了!管他喵的世界是真的假的,只要我还能在我的空间里苟活,还能顺着生命的径迹勉强走完这一生,还能在世界这个大沙滩拾起几个梦想的贝壳,就足够了!我不要去管什么真的假的!
17
“就算世界是假的也无所谓!”望着摩的师傅的眼神,我猛然怔怔地说。
师傅愣了一下。“哦,小伙子,你怎么会认为世界是假的呢?”
我几近崩溃了,“这他喵不是你刚刚自己说的么?!”
“呵,你误会了什么吧,我只是在说你看到的世界,而非这个世界本身。每个个体仿佛都只能透过棱镜审视世界,我们也不例外,就像是蛾子可以看到紫外线,蝙蝠可以听到超声波,可这种局限与谬误并不影响我们审视它的美。现在,请下车看看吧!”
我侧身向周围环视,旁边的樱花树如落雪一般,飘飘扬扬,绽放满地的红粉。拾起一片,指尖轻碾,可以闻到淡淡的幽香。
18
我找到了花与花香,却无法得到逃离前两个结局中的任意一个。我并非是疯子,也没有被世界欺骗。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同,透过棱镜的不同角度,他们看不到花,仅此而已。就像凝视天空时眼前飘过的虚影;就像走在街上时,偶尔听见的若有若无轻呼;甚至是修行的禅师修得的天眼;亦或虔诚基督教信徒在斑驳的土墙上看到的圣母…可真的世界是如何存在的,现在的我们却仍然不知道呢。
19
“师傅,谢谢你。”
“没关系。”他回答地很客套。
“你该去给青年人当人生导师了!”我打趣。
“可我只是一个摩的司机而已,只不过年轻时之前读过几本书,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只负责在晚上带着迷路乘客去他想去的地方,或者是带着不愿待在这里的旅客该去的地方罢了。”
后来,我也会回想起这个晚上,也会产生很多无端的迷思。为此我翻过一些哲学的书,也试着从宗教里寻找一些东西,可要找什么,我也不知道。
有时候也会朝着怪力乱神的方向臆想。或许那辆红色的摩的是专门指引迷路者的神明?或者是载着往生者的火车?
“人以恶应堕恶道,命欲终时,地狱众火俱至,必有火车来迎。”
可《观无量寿经》里的“恶”究竟是什么呢?是杀人放火,还是为人不尊?是否认世界么,还是逃离世界,或者是与整个世界相悖呢?
20
燮阳已经听得昏昏欲睡了,也许不应该喝星冰乐,而是应该每人一杯浓缩美式,好让他听完我的故事。
“讲完了?”他揉揉眼睛。
“嗯。”
“我都无力吐槽了,你一直坐的特座,哪里来的同桌啊?还有,不就是个摩的司机嘛,还摩的飚客…西安骑士…”
“那我问你,你身边有摩的司机么?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么?当他们结束骑着摩的穿梭于街巷的日子时,又如何隐没在人群里了呢?因为我眼中的世界是残缺的,所以我宁愿相信他的话!”
手机提示音打断了我的回答。
“《变形金刚5--最后的骑士》待会的午夜场,两张票三十,要一起去么?”
“两张?”
“嗯,情侣联票。”
“死变态!”他用专属的傲娇语气喊着。
“哈哈,看电影嘛,就当是友情联票,管这么多干嘛?”
“走路时间不够,骑单车么?”
“不了,坐摩的吧!”我指了指门口停着的两辆摩的,一辆黑色,快和夜色融为一体了,另一辆大红色,在路灯的昏黄下好像泛着幽幽的萤火。
21
在电影院下车,摩的师傅摆摆手,说只是顺路,不必收钱了。谢过之后,走进空荡荡的大厅,自助售票机吐出一张情侣联票。
一个人去看午夜场电影还要买联票,我真是脑子瓦特了!
朝放映室踱步的路上,突然想起了四月那天,漏听掉司机的那句话。
“何止是字眼啊,在这本身就不完整的世界里,抹去一个人的物理存在,不也是同样简单的么。”
什么鬼话?
就算这个城市每一天都有人出生,有人逝去,有人在夜色中失踪,与他们擦肩而过却相距甚远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也许,这个系统需要特定的熵减环节,才能避免热寂呢?”
“那又与我何干?”我自问自答,
“起码明天我还能闻到花香,能见到家人和朋友,能和喜欢的妹子聊天,不也足够了么?”
各位…如果看到这里,真的要很感谢大家愿意听我鬼扯了。第一次写小短篇,很多东西还驾驭得不好,我会更多地练笔,不断提高写作水平的!如果有意见和建议的话,一定要留在评论里哦~
2017.8 白鸟Hakuc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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