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电影《无问西东》里，王敏佳几乎被愤怒失控的群众殴打致死，亲手给王敏芝筑墓的陈鹏对自私的李想平静地说了一句：逝者如斯，生者已矣。
逝者如斯，生者已矣。
奶奶故去了，却像在我心口生生剜了一刀。虽然不致命，不是撕心裂肺的痛，但是却总在不经意间被触碰，被撩拨，被激起，被灼烧，然后突然爆发，止不住泪流满面。
看见与奶奶身形相仿的人，相似的背影，相似的神情，一样的花衬衫，闻见谁家飘出来的尖椒炒蛋的味道，奶奶的身影就会在我眼前晃。属于我们之间的过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纷繁错乱地纷纷涌现在眼前，十几年前的，几年前的，半年多以前的事，像蒙太奇似的在我眼前重现，拉扯着我的神经，直到眼里满噙着泪。
有些痛楚，事后甚至比当时来的更猛烈些，所谓此恨绵绵无绝期吧。
人到三十，慢慢觉得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可控的因素，再也说不出我的命运我做主，那样意气风发的话，只是越来越觉得总有无形的手推着，无形的浪裹挟着要把我们送到某个地方。
生命，有时就在转眼间成里永别，有太多的话，太多没做的事，成了遗憾，成了扎在肉里的刺。
每一个当下就是最好的时刻，只要乐在其中，时光便不会被辜负。
奶奶是扎在我身上的一根刺，我不愿意拔出来，那刺既是力量，又是警醒，提醒着我珍惜当下的每一刻。
77岁的奶奶意外走了，被准备扒掉的倾颓的院落砖墙砸倒，送医后不治身亡。
只是短短的二十来天，我带着大包小包奶奶亲手准备好的咸花生，芝麻油，红枣到广州，我曾允诺过年时再回来看她，没想到一别竟成了永别。
收拾遗物时才发现，我之前买给奶奶新的印花衬衫，吊牌还没撕去。
他们说家里风水不好，奶奶丧事一毕，熟悉的老屋变成了一堆残砖碎瓦。
再也没有奶奶了，她的生活的痕迹一点点被清楚，奶奶的衣服烧的烧，扔的扔，偌大的房间留下82岁形单影只的爷爷。
二
我曾在深夜里和爱人聊起寄居奶奶家的的经历，这么多年过去，再提起时还是忍不住哽咽。
我从来不敢在奶奶面前说一个不字，因为说一个不字，换来的会是她一个月的冷脸。
我从来不敢提在我睡的牛屋里装上电灯，多少次我在黑夜里，听着牛的反刍声，湿了枕巾。
奶奶要我带上家里蒸的馒头，就着热汤泡着吃。我像做贼似的偷摸着从口袋拿出馒头，泡在碗里。奶奶只是觉得这没什么，可是她不懂得一个少女敏感的心。
我摸着黑，一路泥泞，一路跌跌撞撞从学校里回来时，没有人问过我可曾吃过。
我变得怯懦，敏感，孤僻，爱哭，悲观。
可是奶奶对我还是好的，每个周末回来，她都会给我改善生活，奶奶的手艺很好，她做的焖面，柴火控出来的米饭，都特别好吃。
我感受着来自奶奶的冷，奶奶的暖，统统接受，不敢多言，我像住旅店一样，纵使饭菜再可口，我依然觉得自己身心冰冷。
她让我冷，让我暖，让我身心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是爱她还说怨她？
三
因为爸爸阴沉的脸色，因为奶奶强势的性格，从此我就住在了阴影里，努力变成一个不被他们讨厌的人。
因为这样的性格，我没有什么黄金时代，中学高中也没有，朋友也没有多么。进入大学，依然沉闷。
因为这样的性格，初开的情窦，生生被自己憋成毒瘤，因为别人的不认可，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认为自己不配得到爱，不相信爱情而长达四五年。
我花了很长时间，气力，一点点把这毒素逼出来，我不像以为这慢性的毒而毁了我的人生。
我看书，听音频，慢慢调节自我，一点点试着靠近眼光的地方。所幸后来遇上了现在的丈夫，他的理解与包容，让我彻底卸下了曾经的执念，打开了横亘在我心里的枷锁。
当初我们的爱情，一直被父母强烈反对，父母不忍心把姑娘送到千山万水之外的穷小子家里。
而我一意孤行，怎么都不愿意放弃。
在众人几乎是枪口一致的袭击我时，我没想到唯一支持我的竟然是奶奶。
她说远嫁没什么，只要人好，你们肯心朝一处使，日子总会亮堂。
婚礼是在我所在的小县城里办的，妈妈说，婚礼当天，奶奶给我的红包是问妈妈要的，我的心猛地一沉，着实有些不舒服。
后来工作兜兜转转，没有做出什么成绩，耳边无休无止的是妈妈上学白上，养女儿白养的声音，那些话像一把把锐利的刀插在我身上，远嫁的我，每每回去住上一段时间，便再也受不了这精神的炼狱，总想逃走。
我没想到，支持我的仍然是我的奶奶。她说你们只是时机不到，只要找准方向使劲，会好的。
因为放弃了教师的职业，换领域，我自己摸索着踉跄着迷茫着走了这几年，妈妈的话让我使劲往下坠往下沉，甚至让我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而奶奶的话，就像一丝亮光，透过狭窄的缝隙照进黑黑的小屋。
四
上一次回去，我看见奶奶的脸越发枯的像树皮了，她走路都有些不稳了。
但是她依然坚持让80多岁的爷爷拿着长杆打枣，枣子噼里叭啦落下， 奶奶挎着小柳条篮子捡着半青半红的枣，洗干净，然后蒸成枣包，来抚慰我这个一年到头在外的孙女的味蕾。
我只在家里待了一天，那一天阴雨蒙蒙， 我们就那样坐在屋檐，东拉西扯地聊天。日子就像那水汽一样迷蒙湿润，却让人心里觉得熨帖。
离开的时候，兜里都是装满了奶奶大包小包装好的特产，晒干的芝麻叶，现榨的芝麻油，红薯干，红枣，炒熟的花生，每一次我都毫不推辞地全盘接受，因为我知道那里面装了奶奶满满的爱意，我不忍心挫伤这份爱意。
奶奶出事的那个下午，堂哥通过微信发来视频，躺在救护车上的是呻吟不断的奶奶，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她的旁边是躺在担架上同样受伤一声不啃的大伯。
我以为只是外伤，骨折什么的，可是仅仅两个小时之后，奶奶就抢救无效死亡，医生说是骨盆破碎，多处脏器出血。
我抓了一把咸花生，一边嚼着，眼泪就下来了，仿佛是梦一场，这花生还是二十天前奶奶亲手装的。
当我奔丧回家时，看到奶奶家厨房挂着的还未全干的水煮花生时，我的心痉挛一般的痛，每一个老人，都是牵挂在外的孩子，总想把他们能给的最好的给孩子们。
奶奶走了，每每想起，内心总是会被撕扯。我为我曾经的小心眼，为我曾经对她的怨而惭愧。
逝者如斯，生者已矣。《寻梦环游》经典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在人潮人海中挤过时，在提着重物艰难上楼汗水湿透衣服的时候，我想你，奶奶。当所有人对我几乎是否定的时候，你的认可是我生命里的光。我向着这光走去。
我在泪水里想你，也在泪水里得到力量。我记得你给我的光，我努力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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