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厚木道路快到终点那里下行,沿着农用路般狭窄的柏油路往山上开去。道路两侧有农田,种菜的塑料大棚栉比鳞次。梅树林处处可见。这时间里,人家几乎看不到了,信号灯也全都消失。最后出现的是弯弯曲曲的陡峭坡路,换低挡执拗地爬行之间,路的尽头闪出一座房门。仅仅竖着两根蛮气派的立柱,没有门扇,围墙也没有。看上去似乎本来是以带门带围墙的构想着手建造的,而后来改变了主意。也许中途察觉没必要带那玩意儿。门柱中的一根像挂招牌一样挂一块漂亮的“雨田”名牌。前面现出的小型房子是一座西洋风格别墅,褪色的砖砌烟囱从石棉水泥瓦屋顶探出。平房,但房顶意外之高。因是著名日本画画家的住宅,我先前理所当然想像为传统日本风格的建筑。
车停进门厅前宽大的停车廊。一开门,几只松鸦样的黑鸟发出尖锐的叫声从近旁树枝腾空而起。看样子它们为我们的入侵心生不快。房子大体由杂木林环绕着,唯独西侧面对山谷,视野开阔。
“如何,绝对一无所有的地方吧?”雨田说。
我站在那里四下环顾。地方确乎一无所有。心中感叹居然把房子建在这么凄凉的地方!想必格外讨厌与人交往的吧。
走进屋内,带有开放式火炉的较为宽敞的客厅是房子的中心。客厅西南侧有带顶的宽大阳台,北侧有正方形画室。画家在画室画画。客厅东侧有连着小餐厅的厨房,有浴室。还有舒展的主卧室和较之稍微窄些的客用卧室。客用卧室放一张写字台。看情形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无数旧书在书架上挤得满满的。画家似乎把这里作为书房使用来着。房屋虽旧,但很整洁
如雨田政彦所说,家具、电器、餐具、卧具等生活必需品大体一应俱全。“带一个身子来即可”,一点不错。房子里没有电视。客厅却有足够气派的音响装置。
雨田说他的父亲是是绝对讨厌新玩意儿的人,只信赖古来就有的东西。自不消说,上网环境什么的更是踪影皆无。如果需要,只能下到镇上使用网咖。
“要是想了解人世动态,只好用厨房壁橱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听听新闻。因是山中,电波接收相当糟糕。不过总比什么也没有好吧!”
“对世上的事没多大兴致。”我说。
“那就好。和我老爸能谈得来。”
“令尊是歌剧迷?”我看到音响边柜子里的高清晰度唱片收藏,问政彦。
“啊,父亲虽是画日本画的,但总是听着歌剧作画。在维也纳留学时,好像一个劲儿跑歌剧院来着。你听歌剧?”
“一点点。”
“我死活不成。歌剧那玩意儿拖拖拉拉除了无聊没别的。这里旧唱片堆积如山,随便你怎么听好了。父亲已经用不着了,你肯听,他肯定高兴。”
“用不着了?”
“认知障碍症。即便歌剧和平底锅的区别,现在也分不出来了。”
“维也纳?令尊在维也纳学的日本画?”
“不不,再怎么着,也没有哪个好事者跑去维也纳学日本画。父亲本来是学油画的,所以才去维也纳留学。当时画非常新潮的油画来着。不料回到日本没过多久,突然转向日本画。啊,倒也是世上时不时有的情形——通过出国而开始认识到民族同一性什么的。”
“而且成功了。”
雨田微微耸了耸肩。“那是从社会角度看。可是在孩子眼里,不过是个板着面孔的老头子罢了。脑袋里只有画画,我行我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今倒是看不出来了。”
搬到这座房子后最先做的事,是买了一辆二手车。在偏远地方居住,尤其独自一人住在山顶,车就成了用于日常购物的必需品。我去到市郊一家丰田二手车销售中心,发现一辆分外便宜的卡罗拉旅行车。推销员说是浅灰蓝色,其实车的色调一如憔悴不堪的病人的脸。行驶距离虽然不过三万六千公里,但由于过去有事故记录,以致大幅降价。试开了一下,刹车和轮胎似乎无碍。应该不会频繁利用高速公路,所以足矣。
我从这天开始了山顶上的单身生活。将近两个月过的是持续移动不止的生活,接下来是无需移动的完全静止的生活,可谓极端转换。
五月也接近尾声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把自己的一套绘画用品搬进雨田画师过去使用的画室,久违地面对崭新的画布,一种想画点什么的心情在我身上聚敛成形。那类似沉静的痛感。而且,当下的我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几乎不受限制。无需出于生计考虑画违心的画,没有义务为下班回家的妻子准备晚饭。不仅不用准备做饭,如果有意,即使不吃哪家子饭而情愿挨饿的权利在我也是有的。我彻头彻尾自由,无需顾虑任何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然而归终我没有作画。哪怕站在画布前盯视其雪白面幅的时间再长,也丝毫涌现不出应该画在那里的意象。不知从哪里入手,抓不着契机。我如同失去语言的小说家、失去乐器的演奏家,在这了无饰物的绝对呈四方形的房间里一筹莫展。
到底什么出问题了呢?或许因为长年累月为了生计画肖像画画得太久了,可能因此弱化了自己身上曾经有的天然性直觉,一如海岸的沙被波浪渐次掠走。总之,水流在某处拐去错误的方向。需要花些时间,我想。必须忍耐一下。必须把时间拉往自己这边 。这样,肯定会再次抓住正确的水流。水路应该返回我的身边。但说老实话,我没有多少自信。
学生时代画的那种所谓“抽象画”对现在的我几乎引不起心灵震颤。我已不再为那一类型的画所吸引。如今回头看去,我曾经如醉如痴画的作品,总之不过是“形式追求”罢了。青年时代的我曾为造型的形式美和平衡那样的东西心往神驰。那也当然不坏。但就我来说,手还没有触及其前面应有的灵魂深层。这点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当时能够入手的,无非较为浅层的造型妙趣而已。没发现足以强烈震撼心魂的东西。所以那时我有的,往好里说,顶多不外乎“才气”。
后来所画的商业肖像画,让我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美术界的高级技工。我驱使技术尽可能不负良心地圆满处理所定程序,而且能够让顾客满意。我具备这样的才能,乃是职业性高手,却又不仅仅是机械性按部就班地进行。心情也是相应投入的。收费绝不算便宜,但顾客们一一照付,毫无怨言。盖因我接受的对象都是根本不在乎所付款额的人。而且,我的手腕以“小道消息”口口相传,顾客因之不断来访。预约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但是,我自身方面不存在欲望这个东西,哪怕一星半点 。
这是因为,不是我自愿当上如此类型的画师。我只是被种种样样的情由挟裹着而不觉之间不再为自己画画罢了。
我已三十六岁了。眼看就年届四十。四十岁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作为画家确保自己固有的绘画世界。我一直这么感觉的。四十岁这个年龄对于人是一个分水岭。过得这个岭,人就不可能一如以前了。到四十还有四年时间。而四年想必一闪而过。何况由于为生活一直画肖像画的关系,我的人生已经绕了很大弯子。我必须想方设法再一次把时间拉回自己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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