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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对联闲话:年抛造物甄陶外,心在飞鸿灭没间

书房对联闲话:年抛造物甄陶外,心在飞鸿灭没间

作者: 流水春风 | 来源:发表于2020-03-30 16:28 被阅读0次

    我们继续说东坡诗句集联,今天看谭延闿(1876-1930)先生一副:

    年抛造物甄陶外,心在飞鸿灭没间。

        上联“年抛造物甄陶外”,大意是——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现在年龄大了,老天不论是觉得我不中用了,还是不忍心再让我受累,总之是把我给放了。这下呀,我就像那出笼之鸟、脱辕之驹一样,真正自由喽。

        下联“心在飞鸿灭没间”,大意是——你看见那高空中翩翩高翔、若隐若现的大雁了吗?我的心儿呀,早就飞到那里去了。

        整体看这一联,意思就是——身脱枷锁、心游物外。这要挂在退休老同志的书房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接着我们详细看出处。

        上联“年抛造物甄陶外”,出自先生的七律《寄题刁景纯藏春坞》,原诗如下:

        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

        年抛造物陶甄外,春在先生杖屦中。

        杨柳长齐低户暗,樱桃烂熟滴阶红。

        何时却与徐元直,共访襄阳庞德公。

        这首诗写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三月前后,先生时年41岁,正在密州作知州。当时的密州,辖区约包括今天山东日照市及诸城、高密、安丘、胶州、胶南、莒县、莒南等县市,州治在诸城。

        这位刁景纯(994-1077)先生,名约,字景纯,系宋仁宗1020年代的进士。刁先生1068年告老还乡后,在老家润州(今江苏镇江)营造藏春坞,安度晚年。东坡先生任杭州通判时,曾于1074年赴常州、润州一带赈灾,顺道去藏春坞拜访过刁先生,并与其同游金山,多有唱和。

        下面详细看内容:

        首联“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大意是:

        刁先生七十多岁告老还乡,整修改造祖居之园,名曰“藏春坞”。先生于园中岭岗大植松树,期盼有一天能倚仗其间,在霜风中听松涛阵阵。

        北宋名流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与刁先生关系都不错,对“藏春坞”也多有题咏。其中司马光曾写到:藏春在何许,郁郁万松林。永日门阑静,东风花木深。主公今素发,野服遂初心。时与乡人醉,高歌散百金。此诗首联也在讲坞中松林之盛。由此可见,刁先生最得意、最喜欢的估计就是这一片松林了。

        可以想象,1074年苏东坡造访藏春坞时,81岁的刁老先生一定带着他在万松岗上流连良久、畅听无尽松风。此情此景,惹得东坡心里直痒痒,曾禁不住赋诗写到:老去此身无处著,为翁栽插万松岗(1074年作《景纯见和复次韵赠之二首》),意思是:我要是老了,就来你的万松岗做个园丁,给你栽植养护松树吧。

        颔联“年抛造物陶甄外,春在先生杖屦中。”大意是:

        虽然老天觉得您已经没啥用了,但这正好呀,放下世事,先生的第二春才刚刚开始——“藏春坞”里藏春天嘛,随您走到哪里,您的杖履之下都是满目春色。

        这里的”造物“就是造物主,就是老天,“”就是甄别鉴定,“”就是陶冶培养。“”不仅含有“弃之不用”的意思,同时还隐含着——老天怜惜您年龄大了,不忍再继续让您受累、为社会服务。“年抛造物甄陶外”,整句是说——年高力衰,老天既清楚您已不堪再用、也同情您已竭尽全能,算了吧,就把自由交还给您吧。

        细细品味这一句“年抛造物甄陶外”,真可谓将戏谑玩笑与严肃认真、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既一语双关、曲尽其意,又浑朴自然、不着痕迹。东坡先生用笔遣词之高妙,真令人叹为观止。

        常思有宋一代,诗人辈出,可惜在先生的万丈光芒之下,都不免黯然失色。拿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苏辙来说吧,你可以随口说出“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淡妆浓抹总相宜”、“只缘身在此山中”,但你又能记起曾巩、苏辙曾写过什么名句?

        当然,有人可能会说了:你苏东坡这玩笑开得、也不免有点过分了吧——你苏东坡是牛,差点中了状元,刁老先生的高考成绩和你是没法比。但你才41岁呀,一个后生晚辈,和83岁的老前辈开玩笑,说什么“被老天抛弃了”之类的话,对老先生也太不不尊重了吧?即使文学水平再高、说得再漂亮,也不过是卖弄才学而已。逢人说话,首先讲的是得体,这个你懂不懂?

        其实,东坡先生虽然心直口快,但场合也还是很注意的。今天之所以开这样的玩笑,就是因为这位刁先生虽然年龄较长,但性情却超级随和,家里常年各色人等来往不绝,和年轻人在一块也经常没大没小。上面司马光的诗中,不也说“时与乡人醉,高歌散百金”吗?也就是说:刁先生经常自掏腰包、在藏春坞中聚饮乡邻,大家说说笑笑、总是一醉方休。

        颈联“杨柳长齐低户暗,樱桃烂熟滴阶红。”大意是:

        屋后的杨柳枝叶婆娑,遮得室内朦胧幽暗;房前的樱桃熟透多汁,滴得阶下斑斓鲜红。

        先生这首诗作于暮春三月,诗中所言杨柳樱桃,可谓切时切景。

        尾联“何时却与徐元直,共访襄阳庞德公。”大意是:

        不知什么时候,能约上像徐元直那样的同道好友,再去“藏春坞”会一会您这位当代襄阳庞德公?

        先生这里用“庞德公”来比喻刁先生,实在是太贴切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且看《襄阳记》中的一段:

        司马德操尝诣德公,值公渡沔祀先人墓。德操径入堂,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徐元直向云:‘有客即来就我与庞公谈’。”其妻子皆罗拜于堂下,奔走供设。须臾,德公还,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

        这位庞德公乃是东汉末年的著名隐士,诸葛亮(181-234)对其十分敬重,“凤雏”庞统(179-214)即其侄儿;司马德操(173-208),名徽、字德操;徐元直(生卒不详),名庶、字元直。这些人和诸葛亮一道,都曾在襄阳隐居、多有来往。

        上面《襄阳记》中这段话是说:徐庶和司马徽到了庞德公家里,经常指挥人家老婆孩子干这干那,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而庞德公自己呢,往往反倒像个客人。

        大家看,这里用庞德公来比喻刁先生,真把老前辈的德隆齿尊、热情好客、不拘礼节、随和天真,夸了个淋漓尽致。

        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1970年代,老家村子里有个老者,须发皆白,经常拄着一根粗木棍,在几条巷子间转悠。我们一群还没上学的小孩,经常截住老者,报上自己的名字,要人家给自己的名字编个顺口溜。老者乐呵呵的,一一给我们编来。至今还很清楚的记得,当年他家的门额上,刻有灰底红色四个大字——“聊避风雨”。这门额上刻几个字,好像是咱们国家的优良传统。老家一带,写得最多的是“和为贵”、“平为福”、“紫气东来”、“福寿康宁”等等,自家门上写的是“勤耕奋读”,总之,其寓意不是明志,就是祈福。唯独“聊避风雨”这几个字,显得十分突兀。后来听人说,老者曾在1940年代做过县长或者更高级别的官员,这四个字即是他本人手笔。现在回想起来,这位老前辈呀,也该算是隐居乡野的“庞德公”了。

        熙宁十年(1077年)11月前后,刁景纯先生去世,享年84岁。时任徐州知州的东坡先生,曾作《哭刁景纯》一首,深情怀念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前辈。原诗如下:

        读书想前辈,每恨生不早。纷纷少年场,犹得见此老。此老如松柏,不受霜雪槁。直从毫末中,自养到合抱。宏材乏近用,千岁自枯倒。文章余正始,风节贯华皓。平生为人尔,自为薄如缟。是非虽难齐,反覆看愈好。前年旅吴越,把酒庆寿考。扣门无晨夜,百过迹未扫。但知从德公,未省厌丘嫂。别时公八十,后会知难保。昨日故人书,连年丧翁媪。(景纯妻先亡。)伤心范桥水,漾漾舞寒藻。华堂不见人,瘦马空恋帡。我欲江东去,匏樽酌行潦。镜湖无贺监,恸哭稽山道。忍见万松冈,荒池没秋草。

        这一首诗不细说了,我们只看其中的几句:

       “平生为人尔,自为薄如缟。是非虽难齐,反覆看愈好。”大意是:

        (刁先生)平生只想着别人,根本不考虑自己。对于个人的荣辱是非,先生总觉得万事随缘、一切都好。

       “前年旅吴越,把酒庆寿考。扣门无晨夜,百过迹未扫。但知从德公,未省厌丘嫂。”大意是:

        1074年我曾登门为先生祝寿,那一段时间呀,先生大门敞开,我不管早晚,随时去都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只顾得和您这位庞德公吃喝聊天、游园观景,也没留意管后勤的大嫂嫌不嫌我烦呀。

        古人常用“扫迹”来表示谢绝拜访,这里说“百过迹未扫”,意思就是“不管我怎么频繁上门讨扰,先生始终都热情接待、从不嫌烦”。

       这里“未省厌丘嫂”,用的是汉高祖刘邦的典故。据《汉书·楚元王传》记载:

        高祖微时,常避事,时时与宾客过其丘嫂食。嫂厌叔与客来,阳为羹尽轑láo釜,客以故去。已而视釜中有羹,由是怨嫂。及立齐、代王,而伯子独不得侯。太上皇以为言,高祖曰:“某非敢忘封之也,为其母不长者。”七年十月,封其子信为羹颉jiá 侯。

        这一段是说,刘邦还没发迹的时候,经常呼朋唤友,到大哥家去蹭饭。大嫂讨厌得不行,有一次见他们来了,就用勺子大声敲刮锅底、示意“已经没饭啦”。朋友们见状就都走了。刘邦悄悄过去、掀开锅一看:咦,锅里明明还有饭嘛。这一下子,就和大嫂记下仇了。

        后来刘邦当了皇帝,封赏兄弟子侄,就是不封他大哥的儿子刘信。他老爹劝他,他说:“爹呀,不是我忘了封侄儿,是娃他妈有点不厚道。”虽然后来还是封了刘信,但是却大加讥讽嘲弄、封了个“羹颉jiá”。“ ”意为克扣,“羹颉”意思就是“小气吝啬,不给吃饭”。

        这里的“丘嫂”,意为大嫂。东坡这里既然称刁先生的夫人为大嫂,那刁先生当然就是大哥了。大家看,刁先生乃994年生人,比苏东坡的父亲苏洵(1009-1066)还要大15岁呢。古语云:多年父子成兄弟。看来,要不是这位刁先生经常没大没小、和苏东坡称兄道弟的,苏东坡也不会这样亲切地开玩笑吧。

        好了,闲话少说,我们接着看下联“心在飞鸿灭没间”。

        这一句出自先生的七绝《单同年求德兴俞氏聚远楼诗三首》,原诗如下:

        其一:云山烟水苦难亲,野草幽花各自春。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

        其二:无限青山散不收,云奔浪卷入帘钩。直将眼力为疆界,何啻人间万户侯。

        其三:闻说楼居似地仙,不知门外有尘寰。幽人隐几寂无语,心在飞鸿灭没间。

        这一组诗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秋天,先生当时刚刚卸任杭州通判,正在赴任密州知州的路上。

        我们看这几首小诗,精美玲珑,有如天成,从多个侧面道尽了登楼望远的无上妙意。诗句明白如口语,这里不全讲了,只说其中的几句。

       “其二”中的“云奔浪卷入帘钩”,不直说人欣赏美景,却说美景扑向人,将大自然给写活了,比起先生的名句“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也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接着说“直将眼力为疆界,何啻人间万户侯。”意思是:这一双眼睛能看多远,这多远就成了我的“私人领地”。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万户侯”,也不过一万户的领地而已,哪能和我相提并论呢?

        你看看人家苏东坡这夸人的水平——不就是家里盖了座高楼嘛。怎么让他这么一说,真感觉自己比万户侯还牛气了呢?

       “其三”中的“幽人隐几”,用的是《庄子》中的著名典故。《庄子·齐物论》中讲:“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这里的“隐几”,意思就是——懒洋洋地靠着几案,身心处于完全放松的那种状态。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只刚吃饱了的老虎、卧在草地上的那个样子。

        大家看这几首小诗,真可谓是大师高人、小试身手——但见其随意赋形、信刀刻去,转眼之间,一把碎玉,已尽成珠玑矣。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苏东坡传(林语堂)》《苏轼年谱(孔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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