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宝宝笑 | 来源:发表于2023-02-20 21:43 被阅读0次

    我的爷爷是个军人。

    不知道是什么兵,好像是警卫兵,但是我以前总觉得他是炊事兵,因为他会做饭,他几次纠正无果就放弃了,所以到现在也不太记得具体是哪种兵。

    小的时候,他喜欢把我放在他的肚子上悠着玩,等我稍微长大一些他喜欢穿的酷酷的去接我下幼儿园接我放学,尽管学校到家走路只需十分钟。

    有个夏天他因为很热剃了个光头,戴着一个黑帮的那种墨镜等在学校门口。我那时候也就到他腰那么高,被一把薅住的时候一抬头差点吓哭。这件事后来被津津乐道,以至于我大伯有段时间也跃跃欲试想剃了光头去吓吓我,好像吓哭我是个超级有成就感的事情。

    要怎么说他戴墨镜确实挺酷呢,有一次在校门口遇到了外教,打了招呼以后指着他问我,:“Is he your father?”给他翻译过来以后他又嘚瑟了很久。

    反正小的时候感觉,他带我靠谱中透露着很多离谱,这种感觉一脉相承到了我爸身上,虽然他远远没有我爸靠谱。

    比如他老人家有段时间很喜欢吃东北名菜白菜炖冻豆腐,搞了一个砂锅天天做。碰巧爸爸妈妈和奶奶他们有个什么事情都不在家,小学二年级的我成了唯一一个能捧场的人,于是我吃了整一个月的大白菜炖冻豆腐,从那以后差不多七八年我闻见味就想跑。

    再比如他很喜欢看京剧,于是带孩子的方式变成了按着我陪他一起看京剧。可能那个时候别的小朋友眼里京剧的概念可能只是收音机里的一个选段,但是在幼小的我心里,只要那个板子一响,我就知道两个小时起步的京剧大戏开始了,从第一幕到第N幕,演员这边下台那边上台,我的心如死灰心如明镜台。

    不但如此,还要让我学唱唱京剧以备过年表演节目,红灯记和沙家浜这种脍炙人口的剧目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就真的学会了,就算是现在偶尔电视里放京剧,我还能听出西皮流水和西皮二黄的不同来,算是我童年中一些离谱的回忆杀。

    他还是一个很烦的老头。因为他在家也不干活只说话,说话又总是很狂还喜欢吹牛,搞的奶奶很生气地怼他,作为奶奶坚定后援会的我,也会跟着一起帮腔怼他。他一般就:“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哎嘿你们懂什么”,然后摇着大蒲扇抢走我手里的遥控器换台,并把椅子上的我扒拉走,开始咿咿呀呀的跟着唱京剧。印象里我曾经起义过一次,为了看动画片爆发了一场抢遥控器大战,结果是爸爸回来了让我去写作业,我哭着把遥控器摔地上跑了。

    但是我一般这种起义他都很不以为意,第二天依旧戴着大墨镜过来接我放学,然后给我领到楼下的小超市,一拍肚皮:“想吃什么随便拿,爷爷有的是钱。”在我觉得万分社死溜进超市货架里的时候,听见收银员打趣他果然是大款,他哈哈哈哈然后开始吹牛。

    反正来来回回就是这样,小时候也忘性大,吃点好吃的就哄好了。唯一的坚持就是他买了一大堆我爱吃的东西然后充满希望地看着我,问我是爷爷好还是奶奶好的时候,我坚定的说是奶奶好,看他继续哈哈一笑,然后越挫越勇。

    他其实很有点那种爷就要你高兴且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性格(此处的爷是真正意义上的爷)。

    那时候家长不让吃辣条,他则是听说了辣条以后一口气买了十袋。然后偷偷摸摸放冰箱里,在惹哭我了以后很傲娇地拿出来一袋,然后再惹哭再拿一袋。还有拖肥什么的,我记得我当时眼泪汪汪的看冰箱里塞满的零食一度忘了哭。还有螃蟹和鸡骨架,因为我俩都喜欢吃这些而长达一周的时间里天天买,吃到我不想吃。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就很头疼怎么和他和平共处。好像从小就一直在斗嘴,且他部分时候的固执和气人是真的很气人,就导致我跟他说不到三句话就气跑去找奶奶了。

    再后来我上初中,放弃了和他抢遥控器,并且已经十分认命,在咿咿呀呀的电视机旁边还能把当天的各种作业都写完。然后吃饭的时候认命地贴着奶奶坐,听他开始吹牛,再在奶奶怼不过他的时候帮忙怼两句。

    那个时候我就颇能显示出一点让他吹牛的资本了。地方小嘛,考试的时候总考第一,他就会在晨练上山的路上以及晚上遛弯的路上,向他的一众老战友和老邻居嘚瑟他孙女多厉害云云以及你们比不上你说气不气人云云。所以我那时候放学走在路上,总觉得路边卖馒头的以及卖观赏小鱼的爷爷奶奶们,虽然我从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但是他们仿佛认识我。后来我考完高中以后的某天去市场买凉皮,那个叔叔一个没忍住问我:“你是不是考上一中了”,然后我知道了不是“仿佛”,他们就是认识我。以及,卖馒头的爷爷是他战友,卖观赏鱼的奶奶的老伴好像还是他的战友。凉皮叔叔就不知道了,可能因为他对面是馒头铺铺吧。

    他的传说一直延续到小区对面马路后面市场的清真美食店,我现在过去买东西都能凭借刷脸多加一份起码五块钱的牛百叶,然后百叶爷爷每次递东西的时候会说一句:“问你爷爷好”。

    他是真的,很好。

    但是我和他吵惯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他说他很好,也没办法做到突然之间开始粘着他像和奶奶那样。

    后来我越来越大,去的次数变少了,我和他开始平和的相处,会开玩笑斗嘴也不会吵架,但是好像说话也变少了。

    再后来大二的时候他脑梗塞堵了神经,就彻底不怎么说话了。很安静,从小到大我最头疼的buff好像一夜之间摘掉了,突然觉得心里密密麻麻的疼。也是有一天在我和他相对无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和他之间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吵闹过了。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坐到沙发上玩手机,他会碰碰我,然后把遥控器笑呵呵地塞到我手里。我早就不怎么看电视了,但是那却已经是他最娱乐,生活里最有意思的东西了。

    我有的时候会高兴的接过来看电视剧,他就会让我扶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要看我看电视。有的时候我会让他看京剧,然后趁没人的时候艰难开口,小声讲我小时候的事情。那些都是他后来讲了好多遍,每次都是那些我不爱听但他按着我不让我走给我讲的糗事。我也没有讲几次,因为总能想到他健康又强壮的时候,总是会到讲着想着就有点想哭的时候。

    长大了以后发现,日常生活里99%的事情都需要交换,而且是不对等的交换。辛苦复习的考试不一定会有好成绩,想要的奖项会擦肩而过,喜欢的东西也不一定会拿到,太多的事都是非常努力了再加点运气才行,我逐渐接受了努力不一定有结果,拿点想要的东西就是要拼尽全力。但是在他们那里,我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的。我只要站在那什么都不做,他就会想实现我的愿望,就会把他生活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我。

    就会无条件的爱我。

    很勇敢的一次,我大胆的在奶奶也转身的时候偷偷亲了他一口。他超级超级开心想和奶奶嘚瑟,但是反正说不出来我也不担心尴尬。

    我回来的时候会扶他去吃饭去睡觉,我喂给他的东西他不喜欢吃也会张嘴吃。但是还是很懊恼,25年的时间里,我就只能记住这些了。

    那天晚上我握着他的手,他插着氧气管发出“哎,哎”的气喘声,我掐着节奏叫“爷爷”,好像他还在答应我一样。

    我第一次见寿衣长什么样子,那几天家里压抑极了他们说起这个我就跑,并没听清到底有什么,直到我看到一身很漂亮的西装,和好像不太合什么礼仪但是他很喜欢的帽子。我身体里好像有两个小人,一个拼命想夺门而出,一个钉在原地还是想看。大部分的神经在害怕逃避疯狂想哭再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抖的手都快拿不住手机了,一两根神经突然就叹了口气想着,如果能就不遭罪了,好像也可以。那个驮龙被好威风的,衣服也好漂亮,他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去天堂继续吹牛了,可能也是很好的结局。

    那天去看满江红,里面的配乐狠狠地唤醒了我的回忆。回去以后我趴在他的床边,慢慢点开音乐软件,回忆他以前喜欢听什么曲子。打龙袍,杜鹃山,将相和,海瑞罢官,我起码十年的时间没有被按着听戏了,但是那些旋律还是熟悉的,像老旧的电视机一样一下一下的闪现,红绿雪花交错,沙沙作响。好像他并不是也现在这样昏迷不醒,应该下一秒就会有力的反握住我,再敲下板子的旋律教给我听。

    他半夜呛咳出声的时候会惊醒我,尽管确认了很多次都没事,还是会胡乱的想:他怎么没声音了呢?他还在呼吸么?我要过去看一眼么?他会不会就悄悄走了?从门口看过去他房间里彻夜不灭的灯光,也像老旧的电视机一样,亮光摇摇欲坠,不知道下一秒还会不会亮着,不知道这口气喘了以后还有没有下一口。

    我经常盯着血氧仪,看着它跳上去又跳下来。发展到后来,我看着热水器的数字掉下来也会咯噔的一下,然后再反应过来,不要害怕,这个是热水器。

    我其实很少和爸爸在微信上聊天,有什么事情都是打视频。那天晚上我问爷爷的情况,爸爸说还是高烧还是那样,我说怎么又高了。

    他一字一句地打出来:可是我束手无策。

    他迅速地,一日一日的衰败了下去。最开始我很恐惧往胃管里推食物,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才敢接那根巨大的注射器。但是显然有些事情是不给什么机会的,因为很快他就打不进去流食了。

    回来以后我是有点恍惚的。翻到去年返校的微博,我甚至觉得,或者我真诚地无比无比希望穿回到那个时候。和奶奶一起做烘焙,去滑雪,去和朋友们见面。在家大吃特吃,餐桌对面会坐着微笑看我的爷爷。用新买的拍立得拍照,留下他笑的最开心的样子。有的事情只有在变成回忆了以后才知道的珍贵,去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个快乐又完整的寒假。去年除夕下了很大很大的雪,但是今年没下雪。今天家里这边一直都没什么雪。

    其实这点东西好几次都写不下去了。

    很像那种闪现的刀子。

    会在某天和同学讨论为什么吃面比吃饭容易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他从最开始可以打六管流食到最后吃不下东西往外吐,想他到底会不会饿。

    会在觉得自己吃胖了去摸肉肉的时候,想起来他骨瘦如柴时清晰可见的胸骨。

    刚打了耳洞的那天,我头都不敢动的平躺,自己打趣的想果然第一天好紧张还是宝贝的不行,等过一周了肯定想怎么睡怎么睡。然后思绪条就突然拉回到他刚出院那天,我听着他时断时续的喘息声,基本一夜未眠。

    然后我突然开始哭,哭的毫无征兆,哭的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我打字到这里的时候也一样开始哭,虽然也并不知道为什么。

    我还是会不由自己的想起来,以前很多很多片段,然后不知道回忆多久了以后突然想,“哦,他已经不在了”

    “可是两个月前还好好的”

    “多活也是受罪啊”

    “可是他为什么要受罪啊”

    他在我回家以后的第五天住院。中间有两天很危险很危险了,我们在他旁边说,可以过个年再走么,我们一起好好过个年。

    然后他好转了一些,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出院。

    除夕那天现准备的年夜饭和现买的春联,我们在餐厅找了角度,拍了一张全家福。

    他此后一度很好,好到我觉得还能过个元宵或者更久。奶奶和我说他现在听不见,而我会挑她睡着的时候偷摸过去和他说话。

    他血氧也一直还好,虽然从90掉到了75,但是速度好像很慢,看起来离传闻的40或者50还差很久很久。

    但是他在我跟他认真告别拖着行李离开家的20分钟以后永远的走了,他好像,是不想让我看见。

    猛然的瞬间我突然想到,所以我说的那些话他会不会都能听见了,那真好啊,那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最近看到的一句话,说不要畏惧死亡,死亡是清爽的黄昏。我就好像看到了他,在炎热的夏天里,在温度退下来的晚上,摇着大蒲扇背对着我转身大步走了。

    那条路好像是去公园,又或者是去一个没有痛苦,可以自由开口说话的新世界。

    真希望有这样一个新世界。

    爷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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